祁老人和瑞宣表示同情,忘了去劝慰韵梅和天佑太太。谁都想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大家都想跑出去看看,胜利是怎样一幅情景,都想张开嘴,痛痛快快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连祁老人也忘了他原来打算干什么,呆呆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悲哀,喜悦和惶惑都掺和在一起了。
    所有的眼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日本老太婆身上。她不再是往日那个爱好和平的老太婆,而是个集武力,侵略,屠杀的化身。饱含仇恨怒火的眼光射穿了她的身体,她可怎么办呢?她无法为自己申辩。到了算账的日子,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她纵然知道自己无罪,可又说不出来。她认为自己应当分担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虽说她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然而她毕竟属于这个国家,属于这个民族,因此她也必须承担罪责。
    看着面前这些人,她忽然觉着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再是她的街坊邻居,而是仇恨她,甚至想杀她的人。她知道,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对付,可是谁敢担保,他们今天不会发狂,在她身上宣泄仇恨?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身边,抱过妞子来。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子。
    韵梅紧紧抱住妞子的小尸体,慢慢走回院子里。她低下头,瞅着妞子那灰白,呆滞,瘦得皮包骨的小尖脸,低声叫道:“妞子。”仿佛妞子只不过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回身来跟着她。“小顺儿他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他妈,别再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憋得难受,糊涂了。我想抱着妞子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能这么糟践孩子。小顺儿他妈,给妞子找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洗洗脸。不能让她脸上带着泪进棺材。小顺儿他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滚蛋,咱们就能消消停停过太平日子了。你和老大都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韵梅像是没有听见老人的劝慰,也没注意到他是尽力在安慰她。她一步一步慢慢朝前挪,低声叫着:“妞子。”
    天佑太太还站在院子里,一瞧见韵梅,她就跟着走起来。她好像知道,韵梅不乐意让她把妞子抱过去,所以在后面跟着。
    李四大妈本来跟天佑太太站在一块儿,这会儿,也就不假思索地跟着婆媳俩。三个妇女前后脚走进屋里去。
    影壁那边,相声方六正扯着嗓门在跟街坊们说话,“老街坊们,咱们今儿可该报仇了。”他这话虽是说给街坊邻居们听的,可眼睛却只盯着日本老太婆。
    大家都听见了方六的话,然而,没明白他的意思。北平人,大难临头的时候,能忍,灾难一旦过去,也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的自然,而不想去创造或者改变历史。哪怕是起了逆风,他们也要本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处世哲学活下去。这一哲学的根本,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瞧,日本人多凶——可日本投降了!八年的占领,真够长的!然而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比起来,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动手。
    方六直跟大家说,“咱们整整受了八年罪,天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今儿个干嘛不也给他们点儿滋味儿尝尝?就说不能杀他们,还不兴啐口唾沫?”
    一向和气顺从的程长顺,同意方六的话。“说的是,不打不杀,还不兴冲他们脸上啐口唾沫?”他囔囔着鼻子,大喊一声:“上呀!”
    大家冲着日本老太婆一哄而上。她不明白大家说了些什么,可看出了他们来得不善。她想跑,但是没有挪步。她挺了挺腰板儿,乍着胆子等他们冲过来。她愿意忍辱挨打,减轻自己和其他日本人的罪过。
    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瑞宣合他们的口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强调了 “老太婆”三个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头一个摇了摇头。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瑞宣回过头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开了。
    老太婆一走,丁约翰过来了。
    方六一见丁约翰过来,觉着自己有了帮手。自从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家说过,只要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约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该不该上三号去,教训教训那帮日本人?”
    “出了什么事?”丁约翰还不知道胜利的消息。
    “日本鬼子完蛋了,投降了。”方六低声回答。
    丁约翰像在教堂里说“阿门”那样,把眼睛闭了一闭。二话不说,回头就跑。
    “你上哪儿去?”瑞宣问他。
    “我——我上英国府去。”丁约翰大声回答。
    事在人为 二十六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别的许多城市里,人们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北平可冷冷清清。北平的日本兵还没有解除武装,日本宪兵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像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叫人痛快的是:日本人降下了膏药旗,换上了中国的国旗。尽管没有游行,没有鸣礼炮,没有欢呼,可是国旗给了人民安慰。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琉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日本人忙于关门闭户,未免过于匆忙。
    最冷清的莫过于祁家了。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炕沿儿上,攥着瑞宣的手。他想起八年来的种种困难,恨不得高声大骂;想到死去的儿子,孙子,重孙女,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又慢慢躺下了。瑞宣把小顺儿叫进来,要他给太爷爷做伴。
    这差事小顺儿愿意承担。他不敢上妞子躺着的屋里去,也不乐意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太爷爷一块儿呆着,总算有点事做。他乖乖地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臂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子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像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化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像要对小顺儿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
    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眼睛,想找两句话说。他问:“太爷爷,您醒啦?”
    老人没回答,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绕了好几个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上瞧着妞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走开,站在枣树下。
    这当儿白巡长和金三爷走进来。
    白巡长跑得浑身是汗。他用一只手擦脑门上的汗,把另一只手伸向瑞宣。“喝,——祁先生,咱们胜利了!”他准备亲亲热热跟瑞宣握一握手,可一见瑞宣脸上那副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祁先生?”
    瑞宣还没搭茬,金三爷就开了口:“祁先生,帮帮我吧。胜利了,还不赶快去找找钱先生和我那外孙子?求求你,帮着找找,看看他们到底给弄到哪儿去了。”
    瑞宣很愿意马上跟着金三爷去找钱先生,可是打不起精神来。他不能把妈妈和妻子留在家里陪妞子,自己跑出去。没准儿妈妈伤心得会背过气去,甚至于死掉。他指了指屋里。
    白巡长走过去,金三跟在后头。白巡长打窗户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当了多年巡长,什么悲痛的场面都见过。他知道,两个女的一定得哭出声来,要是静静的光坐在那儿瞅着妞子,心里的悲痛一定会把人憋坏,特别是天佑太太准受不住。
    “祁先生,您得领头大哭,”白巡长低声对瑞宣说,“您要是大声哭起来,她们就会跟着您哭。得哭出来,要不,伤心过了劲儿,气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憋死。”
    瑞宣还没想好是不是应当按白巡长说的办,只见门外头走进来一男一女。
    那男的,像个又细又高的黑铁塔,身子骨结实,硬棒。他没戴帽子,大兵似的剃着光头。脸庞又黑又瘦,漆黑明亮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辉。他穿了一身小了两三号的学生服,上身长不及腰,裤子短得露出小腿。衣服虽说没个样子,又不合身,可他穿在身上却显得很得体,朴素。他扬着头,硬棒的脸上透着笑,右手拉着一个女的,是高第。
    高第也瘦了,因为瘦,那副厚嘴唇显得好看多了。短鼻子周遭纵起不少条笑纹。头发没烫,嘴唇也没抹口红。看来,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大赤包和招弟对她的束缚,毫不做作地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她也扬着头,仿佛盯着老三的腮帮子,又像是在看那高高的蓝天。
    转过影壁,老三就大声喊了起来:“妈!”他的声音响亮,连金三爷都吓了一跳。瑞全原本没打算惊动人,可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多年没叫过的这个字,一下子打他心眼里蹦出来了。
    “老三!”瑞宣也大声喊了起来。一刹时,他几乎把妞子的死都忘了。老三是中国青年的代表——象征着勇敢,强有力的新中国。瑞宣走过来,认出了高第。他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身边,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
    白巡长很想过去招呼老三,一见瑞宣抓住老三的手不放,他就悄悄地往边上站了站。他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时候,最不乐意外人打搅。“咱们走吧。”白巡长一边说着,一边把金三爷拽出门外。
    老三的语音像一股春风,融化了屋子里的冰块。天佑太太始终哭不出声来,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妞子发呆。一听见老三的声音,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像胎儿在妈妈肚子里乱踹似的。她的孩子,老三,在院子里叫她呢。她又活过来了,憋在心里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老三一进门,她连妞子也顾不得照看了。妞子已经死了,儿子可还活着呢。泪水迷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走出屋门。
    一见她出了屋门,老三就松开大哥的手,冲妈妈奔过来。
    天佑太太大声哭了起来。老三攥住她那冰凉的手,不住的叫“妈”。
    老三越过妈妈的肩头,看见了坐在妞子床边的大嫂。“大嫂,我回来了。”
    韵梅没有回过头来瞧小叔子,却扑倒在妞子身上,大声哭开了。
    “怎么了?怎么了?”老三让妈妈和嫂子哭胡涂了。他拉着妈妈的手,走进韵梅坐着的那间屋里,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妞子,愣住了。
    瑞宣听见妈妈和韵梅哭出了声,放了心。他明白,哭,是减轻痛苦的最好办法。他准备去把老三回家的消息告诉爷爷。
    “爷爷,爷爷。”瑞宣压低了嗓门叫。
    老人仿佛睡着了,闭着眼睛嘟囔了两句。
    “爷爷,老三回来了。”
    “什么?”老人还没睁眼。
    “老三家来了。”
    老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小三儿,我的小三儿,在哪儿?”老人坐了起来,“他在哪儿?”老人着急地问。没等瑞宣答话,他就大声喊了起来:“小三儿,小三儿,上这儿来,我要瞧瞧你。”一边喊着,他扶着瑞宣站起来,急忙往屋子外头走。“到家了,还不先来看看爷爷,这小子!”
    老三听见爷爷叫,连忙走出屋来,一见爷爷,猛地站住了。爷爷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硬硬朗朗的样子,变成了个弯腰驼背,又瘦又弱的老头儿。不光头发胡子是白的,连眉毛也全白了。
    老人把干瘪枯瘦的手放在孙子肩膀上,说:“好,好,小三,你又长高了,也结实多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