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过这么一位大爷。
此人武艺超群骑术精湛,但不爱干净。
他一个吃饭的碗从来不洗,进营能装一斤米饭,才过了两个月,那碗只能装三两了。
这等奇人异士岂容他在军营里生根发芽?
最惨的是他的长官,好不容易刚坐上的伍长座位,立即被革职,重新从小兵做起。
霍去病如今绰号“扒皮将军”。
皇上好端端从云中、北地、陇西给他配备出来的正规军,他先要剥去一层体力不够强悍的军士。
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军士们更惨,三天两头不是强化体能训练,就是强化耐受力的训练。身上的皮那是被他剥掉了一层又一层。
饿得半跌不倒的人,他一声恶吼,就要组成蹴鞠队,玩皮球给他老人家欣赏。自己来了兴致还亲自下场,不玩到痛快不收手。
士兵们悄悄传说,宁愿跟剌固屯外的野狼群去睡一晚,也不要在霍去病脚下踢一场球。
说这话的人被霍去病知道了,立刻被临时组成了小分队,分配一点简单的食水与武器,当真将那几个人送到了野狼出没的地方。
回来的几个活宝自然升官也发财了。
他们背上的任务重了,日子于是更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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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路人马经历着数月的反复磨合,因练兵场地路途遥远,几位武将也难得回家。
直到大战之前,霍去病统共回了一次家。
那是由于大雪封冻了剌固屯,以至于他无兵可练,于是只能回府了。
雪一融化,他又立即回到了沙场上。
平静的日子岁月渐长而不自知,不知不觉间,连嬗儿都学会了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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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嬗儿脱去春衣,换上夏服之时,霍去病终于再次回家了。
这一次属于战前休整。
依照常规,大战之后军营物资都需重整,霍去病也就将自己在军营里吃穿用度一切物品一并带回府中。
绿阶忙着整理他带回来的物什,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暮春的阳光懒懒地照射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中,荼蘼花瓣有着玉色的光泽,在深青色的藤蔓上衬得晶莹若雪。
天气热了,绿阶命家奴在院子里浇了清凉的井水,搁一张凉丝簟放在青石砖地上,让霍去病在这里午眠。
自己却在他身边嘀哩哒啦忙个不停。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吵?”霍去病被她不间断的小声音闹得好生烦恼。
“侯爷都睡了大半个时辰了,难道晚上不打算睡了么?”
绿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午休时间太长,晚上岂不是很生猛……她只是在想方设法,意图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而已。
霍去病果然被她闹得无法安生睡觉,于是取个锦靠垫,半躺着。
他眯起眼睛,让浓长的睫毛挡住暮春的阳光,看荼蘼架上的白色碎瓣一片片飘转,徐徐落在他们的身边。
“你收拾什么呢?”
“现在在收拾书信了。”就是去年到今年她给他写的好多竹简。
幸而她有先见之明,每一封竹简都请人用磨薄的竹片重新定制的,每一封给侯爷的书信均小巧轻薄,适合收藏。
她左手边是侯爷带回来的是一只磨漆彩绘红底黑虎飞云纹柜子,里面装满了她的信简;她右手边是一只樟木雕漆铜扣小箱子,里面装了侯爷令军士捎给她的回信。
霍去病看她在将她写的竹简裹住他的回信,然后以一根丝带扎紧。
“你这又是做什么?”
“将妾身的信与侯爷的信一一对应起来。”
“哦。”
霍去病觉得她这事儿干得极为无聊,有什么意思?她手中的竹简声在他耳边不断轻响,烦得他头疼。
他鼓起腮帮,将一枚落到唇上的白色荼蘼花瓣吹得远些,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在绿阶看来,这事情十分有意义。
绿阶打开一卷薄竹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可是她仿照了《诗经》好不容易改写出来的家信,当然,她“借鉴”得确实稍微多了一些。
她回手从那雕漆小箱子里掏出一枚粗大的军用竹简,恨恨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
她一笔一划精心写成的书简,还将他夸到了天上去。他呢?却只知道一昧指责她字写歪了。
绿阶侧头看自己写的这封信,也就只有一点点歪。他难道不会像她这般,将脑袋拧歪一些来看?
这自私又武断的男人!
这些信来信往,都是他无情无义的罪证啊!
再看这一封:“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她在埋怨他好久好久不回家了。
他的回话是:“照顾嬗儿。”
她是嬗儿的亲生母亲,她会亏待儿子吗?只能说明他凉薄又寡情。
……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她如此感人的相思句,他回出甚么信来:“字尚可,少作哀辞。”
这叫相思苦他懂不懂?!
典型一个不通款曲之人。
绿阶看一封信骂一句,当然,只在自己心里骂骂而已。
一大箱子竹简逐渐收拾妥当,在他的箱底又发现一枚竹简。
绿阶拿起那枚竹简左看右看,居然一个字都没有,于是说:“这是应当废弃的吧?”随手就要往旁边的废筒中丢进去。
霍去病忽然抬起眼皮:“我的东西你也混丢。”
“这是什么东西?丢不得么?”
“丢不得。”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请侯爷明示。”绿阶偏要丢,“侯爷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收藏杂物的习惯?”
霍去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劈手夺过:“不需你管。”
绿阶去抢:“侯爷告诉妾身,到底是什么。”
霍去病在竹簟上轻轻一个侧闪,绿阶扑空,霍去病手一带将她翻过来,自己立刻压到她身上去。
他从来没有等晚上的习惯,正好兴致来了,一口便吻将下去。
荼蘼花架被他撞动,那白色的香瓣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两人的身上。
绿阶躺在霍去病身下,乌黑的长发间混杂着玉色的花瓣,泽唇皓齿,明眸善睐。几缕发丝缠在唇角,已经被他吻得舒润。
“这里……很多人看……”她推他。
“偷窥军机者,定斩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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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休整假很快就过去了。
将领们回到军队中。
数十万汉朝军队慨然踏上了远征漠北的道路。
此时的漠北匈奴族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存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在大漠之中也开始了军队的调动。
卫青正在大队骑兵的行进中,忽然传来通报:“禀将军,擒获匈奴骑探一名。”
卫青道:“传来问话。”
经过一番攻心攻身,对方承认并非是匈奴左贤王的属下,而是从隶于大单于伊稚斜。
卫青听闻,心道:皇上乃是以霍去病为进攻伊稚斜的主力军队,自己这一队的战斗目标是左贤王。如今情况有变,他不可擅断。
立刻遣人快马回长安,将这个讯息传到了刘彻手中。
知皇上者卫大将军也。刘彻果然下令,霍去病部与卫青部即刻换调位置。
济宁,乃是代郡和定襄两处边境重镇互相延伸之处。拉善湖、末凉山在此处组成一片宽阔的水草平原。
卫青部、霍去病部两支大队伍拟在此处,沿着拉善湖的南北两线交肩而过。
卫青根据斥侯回报,知道湖对岸,霍去病部正在渐渐靠近。
卫青放缓速度。
远处的霍去病也放缓了速度。
他与舅父共同奔赴战场一共仅两回,那两回他均以票姚校尉的身份在舅父的军中听命。
短短几年,他已经成长为能够与舅父并肩而立的成熟将领了。
李敢在霍去病旁边的第二梯队,他的位置尤其靠近拉善湖,清澈的湖面几乎能够照出他的倒影。
李广在卫青的前方,他是皇上御命的前将军,他的战队将成为最先遇上匈奴大军的战队。他勒马回头,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与自己的军队擦肩而过。
拉善湖上方有乳白色的雾气,末凉山的蓝色山脊在雾气缭绕中犹如仙境。
双方都在拉善湖边同时停住了。
隔着拉善湖宽阔的湖面,站在末凉山迷雾苍茫的山麓,他们其实谁也看不见谁。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
自己的亲人就在湖对岸。
他们心里都在说着共同的一句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拉善湖边薄雾飘逸中,浓黑沉重的汉朝军队若隐若现,烈烈飘动的红色旌旗在山雾之中迎风招展。
数万军队保持着匀速前进,沿着拉善湖逐步交错而过。
皇上对霍去病的宠爱与信任已经大大超过了卫青。
卫青清楚自己的地位,于是将正面迎战伊稚斜的机会让给了更为年轻英猛的霍去病——他不悔自己的选择。
霍去病明白舅父年轻时的梦想,那就是亲手将匈奴人大单于的主力歼灭于刀下。如今,舅父将这个实现梦想的机会让给自己——他定不会教他失望。
两支庞大的军队在拉善湖边彼此相交而过,双方主帅都将手举到半空:“全速——前进!”
拉善湖南端,霍去病的军队如同横扫大地的铁流奔涌而去;拉善湖的北端,卫青的军队也仿佛振翅的雄鹰呼啸着掠过长空。
埙音远
第六十三章
卫青获得的情报并不确切,出定襄三百余里,卫青部的一万前军便遇上了伊稚斜的主力军队。
李广正是负责前阵的前将军,老将军将这个消息传回大将军部,焦急地等待着卫青的部署与进攻命令。
同时根据他以往的作战经验,将自己的一万手下开始进行进攻的布阵和人手调配。
一名传令军士身插白羽,如流星一般从后面赶来。
李广一边严密地监视着匈奴大单于军队的方向,一边问:“何时进攻?”
“回李将军,”那名军士道,“卫大将军急调李将军并于右军,出东道。”
“怎么可能……”李广简直要笑,“大单于就在这里……”他忽然一把抓住那军士,“你说什么?!”
军士结结巴巴道:“卫大将军,调李将军……军,会……会兵右将军……”
“不可能。”李广将那军士狠狠一推。
不是不可能,这正是卫青的军令。
皇上的皇令如山,卫青不可能不遵。
卫青的军令亦如山,李广也不可能违抗。
李广大怒:“我去找卫青!”
他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一乘快马直奔到卫青军帐中。
……
过了半个时辰,老将军一个人默默走出军帐,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他的素日威名与他爱兵如子的美誉,卫青部中仰慕他的军卒很多,他们都怀着异样的心情看着老人徐徐走远的背影。
飞将军李广,自结发起便走上了抗击匈奴的漫漫征途。
六十多岁的身板,因为抗击胡虏的雄心壮志,而始终如年轻人一般傲然挺拔。
今天,他骑着战马走在落日下的身影分外孤单,背驼腰弯,日暮垂年。
茫茫平沙之间,他的茕茕身影似乎在低吟:自古名将似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