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皇上停住了脚转过身观察她,绿阶扬起头看着他,他的丝丝寒意都浸入了她的心中。
    “臣妾恭送皇上。”自酿的果酒出了酒坛,置在杯中的时间久了易浑浊,绿阶对他毫无留意。
    刘彻感到了她的疏漠,怒气渐渐升起,盯着她,似要将她看穿。绿阶低头看着地上,生死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转过身:他要对付的人很多,他不放心的人也很多,这个女子已经死了,他就成全她上路吧。
    绿阶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他不放心她。
    她还是想得天真了,淇水原来是不能够去的;霍军的旧部,也是不能够常常来的。
    送皇上出门之后,绿阶回到了府中汤医师的屋子里。
    汤医师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年了,他年纪大,身体也不是很好,绿阶就另外找了年轻医术好的医师负责霍府上下人等的身体。她只将汤晏的屋子留着,闲来看一些医书长一些见识,嬗儿有了小疼小病她也可以自己来护理医疗。
    她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间屋子里的医书和剩余的药材会派上这样的用处。她先挑了几种用得上的药,嘱咐明月妥当熬煮,等熬好了,送到她以前的屋子里去。
    “以前的?”明月有些诧异,自从侯爷离开,她再也没有回那些屋子。
    绿阶浅浅一笑:“我去把府中各处的屋门都锁起来,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了。”她去拿来一大串铜钥匙,握在手心里。
    自府门向前二十步,是一处小小的假山,藤萝缠绕,薜荔扶苏,绿阶将手轻轻按在假山石上,如同他那天特地从河西一战的三军祭酒会上赶回来,将他自己的手,轻轻按放在她身上一般。
    他的喜悦,他的焦急,依稀就在她眼前。
    绿阶绕过假山,先来到一座厅堂,这里是燕誉堂。
    他喜欢在这里宴请自己的部下,也在这里接待皇上的御驾,而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色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里面的虎案,氆毯,帷幔自从六年以前他走后就没有换过,只在天阴的时候小心地取出来洗晾一下,所以站在这里,绿阶几乎能够闻到他和他属下的气味,几乎能够听到他们豪爽的笑声……
    绿阶退后数步,拉上黑木门扇,将铜钥匙插入孔洞,关闭了这一所霍府最大的屋子。
    “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他的豪言壮语似乎又在?f帘%tf响起,从他十七岁立府起,从她被卫少儿选入这里起,他再没换过府第。
    从左手起,绕过一个海棠庭院,走过一架花墙,便能看到一个两层楼的棠香阁。
    他的冬衣夏服,都是她在这里为他准备的。绿阶心想,侯爷不在的时候她是多么无聊啊,这棠香阁里,她再也不能为他算布匹,量衣裳。她走上前去,推开棠香阁的门,四处看了看,这才退出来将门关上。
    霍府的门,由东到西,她一间间地慢慢关着。
    这一处是怡舍,三面大窗,气度通达,侯爷喜欢在这里教她弹琴,为了她的不长进而懊恼。绿阶的手指拂在侯爷收藏的几张古琴上,宏渊、蕉骨、古松听泉……偃月……她的手指在偃月琴上拨动数下,她的琴技本差,失去了食指的灵活性,也就更无法入耳了。她将耳朵靠在琴弦上,听着那缓慢的震荡。
    从波音徐徐,到幽远渺然,原来,一个音也能承载无限的情绪。
    绿阶略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将门锁锁住:这些琴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那一架花是白色荼蘼,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绿阶站在碧绿苍翠的枝叶下,似乎看到他躺在冰倩的竹簟上,白色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嫌她吵。
    她怎么能够不去吵他,她怎么能够不去烦着他?他总是奔波在军营与战场,他与她相见的时间那么少,她怎么能够不跟他说话?
    从前,侯爷回府成日里只睡觉打盹吃茶看书,绿阶总以为他是不爱搭理人,现在她才知道,他也是人,也会累,也会……病……
    早知如此,他每次回府,她一定什么话也不跟他说,任他睡觉打盹不打扰他。
    绿阶向着一座高楼走过去,月上柳梢头,人却不再相约黄昏后。
    待月阁上,再也不会出现情投意合的两个身影。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以锁住的,绿阶依然控制不住一般向着墙边高窗走去:依然花格清晰,依然可以从此处轻易上得明月楼去。绿阶站在待月阁上,凝望着半空中的勾月。
    绿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这座高高的楼阁,沿着雕花木阶走下,明月站在楼梯下等她:“夫人,早已过了飧食,你不吃点东西吗?”明月看到她准备的膳食还在案桌上,一动也未动过。
    “用不着。”绿阶说,“还有一些屋子还不曾巡查过呢?”她跟着霍去病太久了,说话间便不自觉地带出军营中的术语。
    一间间屋子关起来,心中却有一道道记忆之窗在打开。
    马厩边他令她伤心过,府门边他令她惶惑过,厨房里他令她难受过……
    难道说,情深如斯,连那些痛回忆起来,也带着属于他的甜?甜过之后是空茫,空得两眼雾气双脚飘荡。
    绿阶一步步走进了自己与他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院。
    她几乎没有勇气靠近那里,元狩年后她便搬了出来,另找了空屋子住下,那里有太多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每一次只要靠近就无法喘过气来。
    今天是在长安的最后一天了,她需要进去看一看,收拾一下。
    她用钥匙打开这个小庭院的门。因明月他们时常去打扫,青铜锁还是非常顺滑地从她手中打开了。
    凝丹阁前,长长的桃木地板一路铺过去,对面是他和她的屋子,略靠后是从前她和红阙的小屋子。
    菊花清香在庭院中悠悠不去,因这门开而扑入她的面前,令她有难忍的眩晕感。
    她施肥过度的那些菊花经过了数年的将养以及霍府花匠的精心照亮,那些焦枯的菊花已经重新生长出了新枝,在这个秋天重新绽放开属于它们的金色年华。
    绿阶先到红阙的小屋前,推开这间屋子。她已经通过卫少儿找到了红阙,她在渭泾山那边安居落户,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和他曾经在这座狭小的房屋中,排演练习过婚礼,那小小的居所,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她将屋子的门轻轻带上,走过和他一起吃过落花生的走廊,这里是她小小的屋子,绿阶好久没有进去了,她走进去看到自己的铜扣樟木衣箱,打开箱盖,一股衣物掩藏多年的气味传来。
    里面的衣服都是她做家奴是赏赐到的,很多色彩款式都不是很合适她,于是一直收在这里。
    她从层层叠叠的丝绸罗缎中摸出一件红色枫叶的衣裳,这件衣裳她只穿过一次,是他强令她穿上的。
    绿阶将衣服抱在怀里,六年过去了,那衣服上久未晾晒,有一股丝织品淡淡的暗香。
    绿阶不想将这件衣服单独丢在这里,抱在手上锁了门出去了。
    站在他们曾经共同的屋子前,绿阶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钥匙,听着钥齿在匙孔内的嗒嗒声,看着木格门一点点打开,她竟然升起一点不应该的期盼,似乎他就站在门后,打开门便能够看到他的笑容……
    屋子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风从绿阶身后吹来,零碎的菊叶,散碎的秋枫,都一同卷入了这间封存日久的屋子。
    绿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似有什么抓着一般,楚楚酸痛。红色枫叶的绸衣在她手上,飘起一个温柔婉转的风姿。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侯爷,侯爷,她到何处再去找到他?
    明月的汤药还没有熬好,绿阶便用剩下的时间整理一下这个屋子,他用过的毛笔,他研剩的松枝墨块,他卧过的轻金锦衾,绿阶坐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木榻上,周围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物品。
    她从一个楠木箱子里,掏出一枚枚小小的竹简卷,里面一封封都是他们之间来去的信件。她将薰笼点燃,把卷紧的竹简一卷卷丢入火中。竹简日子长久,非常干燥,一忽儿便被火舌舔噬干净。
    当她手中止剩了一枚没有写字的竹简,明月端着药汤走进来,看着她在烧毁信件,明月心中一惊:“夫人,夫人你在做什么?”
    “把信件都收拾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绿阶竭力装得轻松。
    明月只觉得有些不对,绿阶前几天还对去淇水非常向往,想象着可以跟李芸娘一起精通骑术,过一些不属于长安城的自在生活。
    “夫人……绿阶姐,到底什么事情?”明月惶然跪坐下来,“你说过侯爷的东西都要保存好,你以后心情好了要回来看的;你说过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只是暂时离开……”为什么要烧侯爷的信?为什么眼睛里写满了离别的愁绪?
    “明月,你想得太多了。”绿阶抚摸她的秀发,她真是想得太多了。
    皇上不许绿阶离开长安城,只准她永远枯老霍府。
    侯爷的旧部如今活跃在皇上高丽、南越、楼兰等各处,他们经常会到霍府来聚一聚遥思早逝的霍去病,皇上正要打乱这个霍部的残存格局,是皇上容不下她的自由自在。
    嬗儿是怎么死的?她已经无心去探究了,又能够探究出什么来呢?
    她也看出皇上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暴厉,他已经不是可以容下汲黯那类直臣谏言的刘彻了,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容下霍去病顶撞的皇上了。
    皇上如今行出来的事,做出来的决定,绿阶还是莫要去看透为好。
    “我的鼻塞还不见好。”绿阶用食指试着陶碗边,揣摩着里面药汤的温度,“希望这一碗能生发一些汗,明天能舒爽地上路。”她轻轻一推明月,“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明月看着她慢慢后退。
    目送明月离开,她捏着手中那枚无字的竹简又看了看。
    当初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她便认出它来,它是曾经写过“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的那一枚竹简,它是他们一切故事的开端。
    人生如一枚无字的竹简,当事之人能说出其间的种种故事,没有经历此事的人,只能看到一片沧桑空白。
    她轻柔抚摸着竹简上的斑点与竹丝里的隐约墨迹,一扬手,将竹简也投入了薰炉中。
    人们都相信,火化的物什能让死者得到。她还想带着这枚竹简好好问问霍去病,那年漠北大战前,他还没亲口给她说清楚这枚竹简的来历呢。
    她的侯爷此生都没有说过一句好好的情话,本想拿着这枚竹简逗他说两句让她开心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烧完信件,她也疲倦了,靠在卧榻上休息。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霍侯爷又该骂她笨,嫌她不开窍了,枉学了这么久的诗书,怎么将它给忘了呢?
    《葛生》,《葛生》,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野。
    所爱的人已然埋葬在了地下,没有人与他伴度长夜,没有人陪他共看日月。夏日如此漫长,冬夜如此凄凉,她难道一定要等到百年之后,才想到与他相会吗?
    他若乔木,她若蔓萝,木之亡焉,她何故独存之?
    榻边的小案上,陶碗内药汤凉到适口,她将红枫绸衣整齐地披在身上,端起来一口口喝完。浓汤苦口,她却甘之如饴:
    渺渺音容,迟迟莫归。悠悠我念,否与愿违。此劫有期,今夜于飞……
    她似乎又看到他,坐在那里悠然地晃着腿,在等着她向他走近。
    她等了他一辈子了,这一回,终于轮到他等她了。
    绿阶想,他一定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因为,他一等,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