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过,细看一下,这女子虽然与上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衣着也算新鲜得体,但眉头微蹙,面色枯黄,比较来看,感觉是上首的夫人站在太阳光下,而这个女子头上一团乌云。女子身旁是个半秃的男子,颧骨凸起,目有红丝,想必是她丈夫了,配在一起,显得格外潦倒。
“敢问大姐,那女子与府上夫人可是姐妹?”云舒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出于好奇,低声问身边一位实际更应该叫“大婶”的女眷。
“可不是嘛!要么怎么说,‘时乖黄金失色,运来顽铁生辉’。这万柔桃与万娇杏本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姐妹,当初啊,还是姐姐柔桃先嫁了个日进斗金的顾大户做妻,虽说是商贾人家,那吃穿用度,也是寻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这妹妹娇杏,虽说嫁到伯府,却是做小,一年也见不得伯爷两次,那时节,整日里偷偷抹泪的。谁知后来,大户家竟败落了,倒是娇杏肚子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赶上正室亡故了,便扶了正,现在成了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唉,这人生际遇,各有分定,半点不由人哪。”大婶边说边摇头叹息。
云舒还想问点什么,却被一阵锣鼓梆子打断了。老太君爱热闹,这是请来的杂耍艺人、戏班子还有说书的先儿。
看时,有男女先儿各一名,穿青布攒钱褂,手中拿着短板家伙。戏班子约有十几人,虽脸上画了油彩,却也还能看出大多是小孩子,其中一个唱黑脸的不小心跌了颇重的一跤,又不敢哭,憋得脸上的张飞也愁苦不堪。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杂耍艺人,有的翻着筋斗进来,有的手上轮着三只果子丢,有的脸上画了黑白小丑边走边插科打诨,为首的是个穿红衣的小厮,一双笑眼,神情动作中透着一种狡黠与干练。
第五章 胠箧·琉璃鹦鹉(4)
“菱官,来个把戏!”有熟识这帮伶人的人喊道。
那红衣小厮闻言,也不说话,只弓下身到席间一便服男子——众人认得这男子,是公门中人,名唤李彤的——面前,一手摊开,笑嘻嘻地盯着他腰间玉佩看。这李彤便解了玉佩与他,没忘在那俊俏如女子的脸蛋上捏一把,引来一阵哄笑。
菱官收了玉佩,在手中向左右众人展示一遍,遂拿条丝帕裹了,又转几圈后,放在另一个伶人递上的首饰盒中。待做足了势,却猛地将盒子往地上一摔。
“啊?!”刚才还一直沉得住气的李彤不由得大喊道。
菱官依然笑着,当着大家之面打开首饰盒,解开丝帕,里面却已然空无一物。
“好小子,还我的九龙佩来。”李彤上前不依不饶道。
“却不在这里了?”菱官一拍他腰间,众人看时,果然不知何时那玉佩又挂回去了,于是拍手惊叹,一片笑闹声四起,老太君更是被逗得合不拢嘴。
这是市井中常见的“隔板取物”戏法,全凭杂耍者手快,在一瞬间已经把道具藏在袖中,然后何时何地取出自由发挥,自然难不倒云舒。不过戏法这东西本来是图个开心,便也跟着傻笑一番,青离原本觉得无趣,见他笑了,不知怎的也跟着微笑起来。
接着男女先儿说了两段才子佳人故事,戏班子也唱了几出热闹戏文,一时酒过三巡,气氛空前高涨。
“听说圣上赐了只琉璃鹦鹉给伯爷,何不拿出来让小人们开开眼?”有人嚷道。
“去,拿匣子来。”恭顺伯本身是有些虚荣的主,此时酒酣,更没遮拦,闻言,便吩咐身旁赵老仆道。
柳青离注意到,夫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是责怪夫君爱炫富的毛病,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说什么。
俄顷,赵老仆双手端出一只小匣,那匣通体白玉,口衔金锁,镂有鸳鸯戏水与合欢花盛开图案,巧夺天工。夫人万氏小心接过来,贴身摸出一把翡翠小钥匙开了,顿时引起一片惊叹声。
匣中是一只琉璃鹦鹉。琉璃是一种烧制出来的工艺品,晶莹剔透,色彩奇幻,而且与钧瓷一样,投入烈焰时,都是同样心血,出来时却只有看运气了,废品率高达一半,能出现没有气泡、色调多变的,便是制作者的造化。
而目前这只鹦鹉,无疑是精品中的精品,金头翠翅,色彩斑驳,腹上甚至出现了极难烧出的一抹幽蓝,颜色过渡水乳茭融,亦真亦幻,加上琉璃是皇室用品,一般只赐给状元和显贵,民间很少见到,难怪众人惊哗。
不过柳青离的傻眼,却全不为这异宝,而是为那匣子——凡一门功夫做到极致,总会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留在上面,曾经有一个类似的匣子对青离的人生有重大意义( 见《 引子 》 ),因此她一眼就判断这个匣子是京城锁王万莫开的作品,并由此,眉间心上,许多往事一起袭来。
正想着,那玉匣连着鹦鹉已经传到她面前,她抬眼看见夫人虽不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但神色紧张关切,一直盯着那匣子,生怕出什么闪失。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避嫌,青离也就随便点个头,让那宝贝往下传阅了。
约一炷香工夫,那宝贝传看一遍,夫人收过来细看了一下,见五彩斑斓的鹦鹉依然在匣中振翅欲飞,仿佛长长舒了一口气,遂锁了匣子,令赵老仆送回去。
宝物虽去,遗留在众人口中的议论却达到高潮,恭顺伯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和唏嘘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捻着疏须,频频颔首。
谈笑间,突然一声“不好了”骤起,举座皆惊,看时,却是赵老仆跑回来,手中捧着那个匣子。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慢慢讲来。”夫人心中一震,仍故作镇静道,并伸手去接玉匣。
当她拿到匣子的一刹那,不用老仆说,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装东西的容器,跟没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书包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五章 胠箧·琉璃鹦鹉(5)
“老奴,老奴把宝贝放回去,正要给柜门上锁,突然外面不知哪个大喊一声‘走水了,快来人哪!’老奴一慌张,忙出门看,却半个鬼影子也没,就回头给柜子上了锁,过来复命。可走到二门,左想右想不对,忍不住回去查看,结,结果,这一打开柜门,就掂着匣子轻了……”赵老仆气喘吁吁地说道。
万夫人哪里还听得他说完,早摸出钥匙去开那锁,抱着一线分量轻是错觉的希望。谁知万事欲速则不达,只听咔的一声,翡翠钥匙竟断在锁孔里。
青离看着这一切,在脑中迅速搜索和分析排列着:鹦鹉放在玉匣中,钥匙一直在万夫人手里;玉匣放在暗柜中,柜门钥匙恭顺伯拿着,不过刚才给了赵老仆;听老仆形容,盒子有可能被人调包,但也不可能,从没人见过万莫开有两件相同作品,何况图案都是手工所镂,想做到一模一样不被发现极难,去哪里找调包用的匣子?那难道是老仆说谎?
“幸好今日这宴我在。”众人看时,说这话的是刚才拿玉佩给菱官做把戏的公差李彤,“伯爷,看来此时只好撬开这匣,确认是否失盗了。”
“李捕头,只怕不行。”万氏道。
“这匣子精巧,撬坏我也心疼,但此时并无他法了,还望夫人海涵。”
“妾身并非舍不得,只是这匣子是家父所制,若硬劈硬撬,会有百根飞针射出,恐伤及大人。”
李彤也知道她父亲是万莫开,不由得慎重许多,想了想,说:“那只有裹得严实些撬了,玉制之物,总开得的。”
万夫人沉吟半晌,终于叹道:“也罢!大人小心。”
于是就有此一幕:李彤身披重铠,面覆皮革,只露出眼睛处两条细缝( 好在就算平日,他眼睛也不太好找,被射中的几率基本为零 ),手忙脚乱地去对付那小小玉匣。不过,这滑稽的一幕此时毫无“笑”果,众人皆站得远远的,却又屏气凝神伸长脖子观望。
约个把时辰,突然清越一声,接着便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如雨打玉盘,须臾,一切复归寂静。
“娘的!若不是这件铠,当真做了刺猬。”李彤扯下面罩擦一把汗,悻悻道。
不过万夫人可没有这等庆幸的心情,只见她身子一软,往后便倒。
匣子里面,果然是空的……
( 三 )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 庄子 》
“宝贝原来可是在这里收着?”李彤问。此时公门中已来了多名衙役,围起现场,百十名客人,与二三十名助兴的百戏,都不得脱。
“正是。”
云舒细看,这里是恭顺伯书房,地上织毯质地精良,花纹考究,却并无半个人物走兽,想是波斯国的货物。墙上挂了王祥卧冰求鲤、王裒闻雷泣墓等数幅图画,皆出名家之手。那卧冰求鲤图后面原有一个暗柜,琉璃鹦鹉连玉匣原本就放在里面,而除了这件稀世奇珍,柜中还有许多金银宝货。
“都怪我老糊涂没想到啊!”赵老仆在那里絮絮自责,“我还奇怪,哪个缺德的这大喜日子叫喊‘走水’,见匣子好好的,也没多想,锁了柜子回来。结果走到二门觉得不对,再回去掂量一下,这宝贝……宝贝就丢了。”
“呔!当时大家俱在席上,只有你独个儿拿了钥匙过来,必是你个老头儿弄鬼!”李彤喝道。
“老奴在这府上半辈子了,绝不敢做此欺心之事啊。”赵老仆急得直跺脚。
“李大人息怒。”夫人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道,“人有三急,也不能说所有人都在席上,而老仆一向诚实,他说有人喊‘走水’,我看倒可能是真的。若他弄鬼,单那宝贝传阅完一遍,是我看真了亲手锁起来的,老仆只有柜子钥匙,没有匣子钥匙,却如何拿走鹦鹉呢?”
这一问几乎难住了所有人,方才那匣子被硬撬开时的数百飞针,是假不了的( 况且盒子本身也损坏了 ),而翡翠小钥匙一直是夫人贴身带着,不管谁是犯人,怎么可能在不打开盒子的情况下拿走鹦鹉呢?
第五章 胠箧·琉璃鹦鹉(6)
正困惑间,突听李彤大笑三声:“我知道是谁干的啦!”
众人忙屏息凝神,听他述说。
“那耍把戏的小厮菱官,还不快快招认!”
云舒闻言一时迷茫,宝物只在席间传阅,台上耍戏的诸人都未尝近前,按常理最难得手,看这李公差自信满满,难道他有何高见?
“草民冤枉!”那菱官玉容失色,奔向前叩首道,“小奴未曾近那宝贝,也未曾见那钥匙,大人如此说,可不屈杀小奴了?!”
“你何需用钥匙,你可是会那‘隔板取物’之术的,窃取宝贝易如反掌!!”李彤高声道。
只听噗的一声,沈云舒一口热茶,全喷在前面一人身上……
菱官才要辩解,却见一人走出,朗声道:“戏法戏法,都是假的,全凭练熟了手快而已。”这人正是云舒,他跨前一步,捻了席间一枚坚果,比画两下,随便用个碗覆了,道,“大人请看,我虽手脚不及伶人麻利,但勉勉强强,也能‘隔板取物’哦。”说着再打开碗,里面却是空的,摊开另一只手,坚果却在手心。
李彤努力瞪大那双“单缝眼”,看了许久,突然爆发大喝:“原来是你!!这里数百号人,只有你来历不明!进来就操控那些蚂蚁,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现在又会隔板取物,快快招来,把宝物藏在何处了?”
“笨蛋……”柳青离在后面掩面叹息。
“可不是嘛,身为公门中人,居然满脑子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实是笨蛋!”云舒脸涨得通红,气道。
“我说的是你。”
“哎……”
青离真的是为云舒抓狂了:也不想想自身什么处境,还要为别人强出头。她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时看来云舒还没看破盗贼伎俩,她不出来说话,恐怕真要被抓起来了。
正要发话,却听一个和缓但威严的声音响起:“老身活了这一辈子,不敢自夸,也算走过些桥、经过些路,从未见世上真有‘隔板取物’之事。”看时,竟是一直没开腔的史老太君,于是众人一时静寂,只听她说。
“那孩子虽是来路不明,老身却看他是个坦诚率真之人,不然何以为第一次见的戏子出头?而想出蚂蚁祝寿的点子,足见聪颖灵秀,依老身愚见,倒不如听他说说道理,有见地也说不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