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我说:“但你将你自己估价过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的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问。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又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的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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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一(16)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恶罪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黯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上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淡恬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咱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鸡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下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账。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还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地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蛮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巾。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点羞愧。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喜宝 一(17)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廿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的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裘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皮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枪毛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的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边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向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的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送你飞机,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好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虑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这么妥善,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每件事都有两方面,为什么不向乐观方面多想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廿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一岁还倦,我需要一块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耽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喜宝 一(18)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的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的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边撒娇,半带引诱性,“看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藉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