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雇人钉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喜宝 二(2)
    圣诞老人。
    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什么也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寸,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人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耽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伯纳萧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辞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铃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的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的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安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是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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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二(3)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子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定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的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的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莱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有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没法子。
    “照常速,假装没看见他。”
    “是。”
    但是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部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的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的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点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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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二(4)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回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档,车子已加速到七十咪。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的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磐石,廿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还是照样的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的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的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的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问:‘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子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