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之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造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喜宝 二(8)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可以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的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到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定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但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那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痕迹都没有。我应该早就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逼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在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久?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二二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二八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乡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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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二(9)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耽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买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记。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变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是我的车。屋子离开学校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枱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再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面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闲闲的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方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面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喜宝 二(10)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朴素便那么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方。但必需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需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及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的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躂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的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菲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