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作不道德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还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个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是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闲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书包 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喜宝 二(20)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的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的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枱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宵夜,还一点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的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的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喜宝 三(1)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可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末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否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 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在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说:“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钟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我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的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喜宝 三(2)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的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我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