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镑。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的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的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痣,碧绿眼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果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的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列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有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蒙蒙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f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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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四(15)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就差没扪虱子。
    我悲苦的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游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的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士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的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站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迳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的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顿顿的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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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四(16)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太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的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的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了?”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过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的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的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住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地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地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喜宝 四(17)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那么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