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她的书房,时刻提醒着她混乱二字吗?苏颖喜欢的是凌乱,每一本书、每一支笔、每一张图,看似毫不相关,在她的心目中却有无数条清晰的线索将它们串联起来。凌乱不是混乱,混乱是无秩序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堆叠,等同于逃避。苏颖向来是个积极进取的人,看似凌乱却很有章法、很有坚持,让一切变得混乱起来的那个人,不就是自己吗?
尹恪诚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扶着轮椅弯腰把行李箱中的零碎一件件拿出来,两个漂亮的记事本送回书桌上,等苏颖回来之后再陪她一起将这些天不愉快的记忆删除吧;不知道作何用处的一瓶乳液暂且放到卫生间,看来这几天她没用这个,每天必备的洗浴用品和护肤品都已经归位了,行李箱里只留下了这个小瓶子而已;还有这些天她搭乘各种交通工具的登机牌、票根,以及一张古香古色的请柬。尹恪诚随手打开请柬,工工整整的竖排繁体手书正楷映入眼中,“元明海外贸易研究之瓷器生产的商业模式,主讲人:黄润莲,地点:杭州市浙江博物馆钱江厅……”
这张请柬又让尹恪诚开始发呆,开始动摇,开始无中生有的幻想他们在杭州那么具有文化气息的浪漫之都背着他都做过什么。活该,谁让你没有陪苏颖去的!尹恪诚苦涩的笑了笑,就算苏颖已经做了决定,自己也还是有应该完成的责任,比如,在黄润莲来不及照顾苏颖的时候,帮他,安抚一下苏颖……苦笑变成了咬牙切齿和竭力克制,尹恪诚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另一手握着嘴唇沉重的喘息着,一个男人,哪怕没有旁人也不应该接二连三的流泪,太丢人了。
尹恪诚单手操纵着轮椅,另外一只手拖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送进客房兼杂物室后又回到书房继续他的工作。
斜面的绘图台上钉着几张草图,那真是草图,大外行尹恪诚完全看不出蕴含在其中的创意,还好旁边有注释,居然又是“苏州”二字,最大的那张纸上绘有不同视角的立面图,而这幅图已经有明确归属了,“苏州古建博物馆”。他苦笑了一下,发现就算有注释,自己还是看不懂这种涂鸦,索性放弃。绘图台旁边那个阔大的书桌被三个显示器和书籍画册资料夹以及单张打印的a4纸占据得满满当当,空隙中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钢笔水笔铅笔彩笔,还有几个吃了一半的铝箔药板。尹恪诚拿起药板挨个看了一遍,同仁堂的牛黄,贵州百灵的银翘,枇杷膏含片,印着bayer字样的胃药——苏承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每隔一两个月都要给苏颖寄一大包胃药过来,保证原装进口。苏颖笑嘻嘻的掩饰自己恶劣的生活习惯时那副俏皮的笑容又鲜活的浮现在脑中,尹恪诚觉得自己喉头发紧,不得不用用力吞下一口干唾,默默地闭上眼睛,将药板送到鼻息之下,嗅着药板上淡淡的药味。
手表的指针已经越过了凌晨三点,尹恪诚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哪怕只有半小时。转念又怕一旦躺下休息的不充分,反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爬起来呢,万一这回再从轮椅上栽下去,可就没人能来救自己了。
拯救了王子的公主?曾经的一幕幕令尹恪诚又自嘲的笑了笑,那就喝咖啡吧。
因怕刺激神经影响新陈代谢,尹恪诚轻易不敢喝咖啡。这回沦落到凌晨三点煮咖啡,好浪漫的别样人生啊!苏颖如果在身旁一定会乐呵呵的用这种看起来很积极其实相当阴险的言语讽刺自己。尹恪诚第n次掏出手机,将那张明朗的笑脸贴近自己的脸颊。且不论她是否做了决定,他是想挽回她,而且一定要挽回她的。
咖啡壶咕嘟咕嘟工作的时候,尹恪诚用束带把自己缚了轮椅上,然后用左前臂当枕头靠在冰冷的流理台上眯了一会儿。这种别扭的姿势就算睡着了也会很快醒来。
五分钟后,脑门磕上了流理台,尹恪诚小心翼翼的扶着轮椅把前倾的身体靠回靠背上。轻捷轮椅轻便灵活,就是靠背太矮,在这上面坐上一天后背僵得能做铁板牛排。
用白切吐司灌下一大杯咖啡后尹恪诚又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洗了杯碟开始给准备早餐。苏颖虽然攒了两筐脏衣服,餐具倒是老老实实的及时洗掉了。不过也有可能她就没怎么开伙,尹恪诚又想起垃圾桶中的那些快餐食品包装袋。
吐司和火腿是刚才回来的时候在小区外的日夜超市买的,还有蔬菜沙拉,难得苏颖存了几个番茄,加上她常备的鲔鱼罐头,那就可以做两种三明治了,火腿三明治和鲔鱼三明治。
为了苏颖的健康着想,做饭前尹恪诚把自己弄到了电动轮椅上,只拨弄一下操纵杆,不需要拨轮圈,总能卫生一点,而且还可以把座位调高,在灶前操作也更省力一点。
三明治这种食物看起来委实简易,做起来也委实不易。先要烤吐司,吐司机每回只能烤两片,还不能烤的太干,因为不是现场就吃。蛋饼看起来很容易,鸡蛋打碎了往小平底锅里一倒,然后拿着平底锅不停地晃动就可以——苏颖都这么干,但实际操作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尹恪诚足足用了两斤鸡蛋才摊出三张既没糊、又不夹生、也没破相的蛋饼来,剩下的1/3进了垃圾筒,1/3进了他的胃里,还有1/3只好用保鲜盒装起来,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忍心直接丢了。
火腿三明治就只要把火腿和蛋饼用吐司夹起来即可,鲔鱼三明治还需要番茄切片。要想将番茄切成薄薄的小片,这个难度简直比摊蛋饼还高,因为尹恪诚的手无法使全力,而酸软的手臂进一步影响了发挥,最后切出来的每一片都张牙舞爪不堪入目。算了,没有这个也无所谓吧,尹恪诚给自己开脱,不是还有生菜和鲔鱼沙拉呢。
全部做好之后,两种三明治每样两个,对切成三角形后就是四个,好像太多了……那就带一半过去,另一半留着下顿吃。
苏颖家的保鲜盒倒是有无数,找一个方形的把三明治放进去后,尹恪诚再次看了看表,凌晨五点,天已微亮,还有时间睡会儿。电动轮椅的靠背既高,又有头枕,只要把身体固定住就可以了。
尹恪诚操纵着电动轮椅来到客厅,从沙发上拿了两个靠垫塞在轮椅里把身体固定住,再拉上束带,订上手机闹钟,痛苦无比但是迅捷无伦的睡了过去。
重逢
闹钟在六点钟狂吠之前尹恪诚自己就醒了三次。短暂的睡眠无法满足这个身体的需要,左腿虚弱的抗议着,双臂也在微微颤抖。尹恪诚知道自己的体力比之两年前下降了太多,却没想到只是熬了一个通宵就变得如此不堪。他困顿的伸了个懒腰,轻轻拍打一下僵直的左腿,等它抖得乏了力,这才小心的把自己拖到了平常用的那台轮椅上。仔仔细细的刷牙洗脸之后又发现百密一疏的忘记把剃须刀带过来了,对着镜子扬起下巴,不过二十四小时就又长出了些许胡茬。怎么办?尹恪诚四下看了一眼,没瞧见应急的剃须刀,据说苏承以前过来小住的时候也是自备这种道具的。
算了,他又看看镜中人青色的下巴,也不是邋遢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再说,让苏颖看见自己没刮胡子的样子是不是还会心疼?尹恪诚自顾笑了笑,又开始从头到脚的审视,生怕迟钝的大脑忘记哪个细节让苏颖心疼之余还要自责。心疼足矣,再让她自责,那自己就真该打了。
出门前尹恪诚没忘记最重要的那件事,而这件事又让他跌宕起伏的心情再次混乱起来。其实自己应该坚持到底的,一个大小便都能失禁的男人,真的有资格、有能力给别人带来幸福吗?
直到坐进出租车里,尹恪诚还在犹豫到底应该去医院,还是应该直接回他租住的公寓。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极少,车速也很快,只在经过十字路口等信号的时候才不得不停下来。晨练的老爷爷老奶奶穿着宽松的太极服彼此相携慢慢地从车前走过,老爷爷不知跟老奶奶说了句什么,两人同时笑了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的只有幸福二字。坐在车里望着他们的那个人低头轻轻拍了拍透明的便当盒,默默地告诉心中的两个小人,我们也要这样才行。
终于有惊无险的回到了七个小时前来过的那个地方,结果夜班保安还没下班,看到尹恪诚这么早就来探望也有些意外。他还记得昨天那份不菲的小费,便让尹恪诚到值班室去等,没让这台惹眼的轮椅停在走廊让被人看。
七点钟护士开始工作,保安让护士给521病房带个话,少顷护士便出来,就一句“请稍等一会儿”,也没说具体缘由,尹恪诚只好这么等着,又等了好一会儿卜叔才出来请他进去。
尹恪诚一夜未眠,此时心情虽然很激动,身体却无法很好的配合心情,单是在值班室等的那半个多小时,左腿就抽了两次,右手一直不停地掐着还有知觉的胳膊给自己提神。现在总算能去看苏颖了,却发现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握着轮圈的双手也一个劲儿的打滑。
卜叔看出尹恪诚的力不从心,轻轻摇摇头,上前推起他把他推进了病房,然后退了出去。
苏颖虽在住院,还是坚持洗漱了之后才见人,卷发在脑后盘起,穿着一身粉色的小熊睡衣,坐在床上,盖着薄被,面色苍白目无表情的看着尹恪诚。
尹恪诚早先想好了无数温柔动听的语言来哄苏颖,一边想一边还吃吃的笑来着,结果现在看到的却是如此陌生的冷漠,也不知该用哪一句开口了。总算一低头看到轮椅上的便当,连忙上前把便当放在了床头柜上,躲躲闪闪的看着苏颖,低声道:“火腿三明治和鲔鱼三明治。”
如果这个便当盒昨天出现在自己面前,苏颖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扑向尹恪诚。但是今天,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感到被伤害被冷落的时候,她异常警觉,不知道尹恪诚下一句又要说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所以她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便当盒,又看了一眼轮椅上的那个人,却又不敢直接与他对视。其实轮椅上的那个人也不敢与她对视,尹恪诚一直低着头咕哝着:“哦,还有,帮你收拾了一点衣服。”
尹恪诚有些费力的从轮椅后面扯过他的轮椅包,苏颖这才敢偷偷抬头看他,意外的发现他今天用了束带。他在这台轮椅上虽然没有原来那台坐得稳当,却也一向只在很疲惫的时候才会用束带。苏颖紧紧的蹙着眉,又疑惑的看了看床头的便当盒,现在还不到八点,他就做好了三明治送过来,那他几点起的?几乎想要开口,疲惫的身体却又提醒苏颖别再自讨苦吃,所以她就只是用眼睛打量着曾经如此熟悉的那个人多少有点紧张的忙乎着。
尹恪诚从轮椅包里把给苏颖的包裹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慌乱了,这会儿又要把轮椅包挂回去,束带限制了本就不怎么灵活的身体,抬头又看到苏颖无言的冷漠,脑中一片混乱,结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最后轮椅包“如愿以偿”的掉在了地上。尹恪诚重重的叹了口气,解开束带,轻轻摇着头将轮椅向后退了一点,扶着病床想俯身去捡。
“我来。”
看到他艰难而小心的慢慢弯腰,苏颖也坐不住了,轻柔的执起他的手放回轮椅上,脚下打着晃从病床上慢慢的下地,虚弱的身体也不得不寻找另一个支点,只好用左手扶着轮椅慢慢的蹲下去,捡起空空如也的轮椅包,重新挂到轮椅上去。
“谢谢。”
尹恪诚望着苏颖的后脑勺,克制住一把揽住这个身体的念头,扶着她坐回病床。苏颖被他扶着的瞬间也有些发抖,紧紧抓住那条健硕的手臂不想放手,等坐起来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时候,却又主动把手放开了。
她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会来?”
“我给苏霆打过电话,他告诉我的。”
“哦。”
苏颖又不出声了,拉着被子屈膝坐回病床里。尹恪诚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过度疲惫令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苏颖自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对自己殷勤改过的欣喜,那他还要继续纠缠下去吗?
黑哨
两人在病房里默默无闻的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卜叔的敲门打破了沉默,正确说来应该是黄润莲。
看到尹恪诚也在病房,黄润莲稍微有些意外。不过这不是重点,他的手上抱着bread talk的纸袋和一束玫瑰。
对了,忘记买花了!怪不得苏颖那么不高兴呢……尹恪诚暗骂自己愚蠢,医院门口就有花店,怎么没想到呢。
“早。”
黄润莲用他一贯的招牌微笑向两人打招呼,虽然他一向被视为破坏者和侵略者,但是这个微笑却令冰冷的空气暖和了起来。他径自进门,那种熟络的姿态倒像来过很多次一样地把纸袋放到了便当盒上,鲜花捧到苏颖面前。
苏颖勉强笑了笑:“谢谢。”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苏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