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在辽阳抗议中所表现出来的第三个特点,是抗议的政治色彩。辽阳抗议的口号已经不再局限与纯粹的经济目标,工人们不仅要求调查市领导,厂领导,而且要求直接与中央及省负责人进行对话。很明显,工人已经开始从政治的层面来来理解自己的处境并直接诉求政治的解决方案。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困苦是一种政治压迫的直接后果。历史一再表明,如果工人的经济斗争长期没有得到合理的结果,他们就会逐渐将斗争转向政治领域。在中国,政治斗争的可能是存在的,而且也是现实的。
    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中国工人本来就不陌生,何况,这在中国本来就是一个事实。辽阳工人抗议发生在2002年全国人大召开的同时,这个时间显然是精心选择的,这与以往那些因为意外事件被临时号召起来的抗议活动具有明显的区别。这似乎说明,中国的工人领袖们非常懂得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可以达到最大的政治压力效果。辽阳事件虽然不是规模最大的,却是1949年中共建政之后最值得记录的工人运动。如果说辽阳事件还仅仅局限于中小型企业的话,那么,与辽阳事件几乎同时发生的大庆事件则代表中国工人有组织的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延烧到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之中。 2002年3月4日,中国大庆——这个在毛时代一直是中国工人阶级“圣地”的地方,5万名被迫买断工龄(变相失业)的工人包围了大庆石油管理局机关大楼,抗议企业管理层的腐败和背信。虽然这次抗议不久即告平息,但它的规模之大,地点之特殊,却预示着中国国有企业工人的失业问题可能已经跃升到了新的层级、新的阶段,一个更加宏大的故事即将揭幕。像大庆这类国有大型企业和特大型企业,是最接近中国政治权力核心的部分,是现有政治权力赖以生存的命脉。只要中共作为一个执政党的政治意志还存在,这些企业就会受到政治权力力所能及的保护。但大庆事件似乎表明,中共对这些企业的保护能力和保护意愿都在逐渐减弱。中国国有企业一直充斥着大量的冗员,企业盈利能力极其低下,这一点对国有大型企业也不例外。随着国内市场的必然放开,这些国有大型企业将直接面临跨国公司的竞争,其被垄断利润长期掩盖着的低下的盈利能力将暴露于世界巨头的强大的火力之下。大量的裁减人员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长期趋势。中国执政者即使有心保护,也可能无力回天。实际上,大庆事件就是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中。这个背景是,中国石化公司为了在国际证券市场上融资而被迫满足盈利标准。不过,大庆的遭遇可能只是中国国有大型和特大型企业未来的一个写照。它不是一个发生在特殊时期特殊案例。2003年开始,中国四大国有银行也在不动声色的大规模裁减人员,目的也是为了上司融资。四大国有银行位列中国大型垄断企业中最垄断最大型的核心。这些企业的裁员动向预示着中国国有企业工人新一轮的失业高潮可能已经开始。裁员可能无法避免,但腐败却断然可以矫治。可以打赌,只需将中国官僚利益集团每年巨额的挥霍费用(比如养车费用,吃喝费用、出国旅游费用以及其他数不清的奢侈浪费)转移支付给弱势阶层,中国的企业转型过程就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可悲的是,我们完全看不到这样的可能。2002年中共十六大之后,中国各地区出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最疯狂的国有资产出让高峰。在完全缺乏媒体监督、并购市场形同黑箱的情况下,这种国有资产出让完全可以定义为官僚利益集团的内部人盗窃。有许多人认为中共不愿意搞大规模的私有化,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中共不愿意搞的仅仅是“大众私有化”,而对“权贵私有化”则比谁都热衷。这本来就是中国的官僚改革的一个逻辑结果,是一桩问都不要问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早已经不是要不要私有化的问题,而是怎样私有化的问题。可以预计,随着中国“权贵私有化”在更加广泛的程度上的迅猛展开,将会有更多的中国工人被剥夺掉他们赖以保障的国有资产。同样可以预计,在中国社会创业成本极其高昂、社会保障系统如付阙如的条件下,将会有更多的中国工人加入失业大军,然后沦为社会边缘和底层。这简直就是一场纯粹的政治灾难
    从总体上看,在改革之前,中国工人是一个非常主动的阶级,虽然他们同时也是一个盲从的阶级。在改革之后,中国工人逐渐变成了一个非常被动的阶级。在主流媒体中,他们甚至变成了一个无声音的阶级。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表达渠道被堵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改革抱有某种单方面的幻想。这一点,在“64”事件中表现得相当明显。一位深知内情的共产党干部在回忆“64”事件时,心有余悸地说,“幸亏中国工人没有整体性的介入‘64’,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工人对中国改革的被动姿态。这种姿态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他们成为了中国改革中受损最大的一个阶级,成为了一个在政治上无效的阶级。中国工人在改革中的这种姿态与中国知识分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正是因为中国知识分子在改革中各种激进的“表达”,他们才成为了中国改革中除官僚利益集团之外的一个相对受益的阶层。这证明了一条中国式的真理: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如果中国工人没有独立的声音,他们进一步遭受侵害将是一个必然的结局。然而,侵害是有底线的,中国工人的目前的处境显示:我们可能正在逼近这个底线。当这个底线到来的时候,中国工人的被动姿态就可能转为主动,并在政治上重新“有效”。 这等于是在说,在未来的若干年中,中国底层阶级在规模不断膨胀的同时,还将被注入一批关键的成员。如果考虑到一批边缘知识分子可能掉入这个阶层,那么,一个规模庞大,具有阶级自觉的中国底层阶级实际上已隐然成军。这将是一股巨大的山洪,一旦遇到社会或经济危机,就可能夺路奔涌。我们无法预料这个山洪会不会爆发,也无法预料它在什么时候爆发,但它以及它所携带的能量却是真实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中的。这是一股被长期压缩着的,具有深刻挫折感的力量。它是惰性的,但一经激活就会迸发强烈的攻击性。不断增加的中国城市失业工人可能就是激活这股能量的一种关键成分。
    现在,我们可以大致描述一下中国的底层社会所涉及的人口规模了。中国城市工人的总规模大约在2.5亿左右(加上进城务工的农民工),除了少数境遇较好之外,绝大部分都生活在强烈的相对剥夺感之中,其绝对的生活保障也相当脆弱。如果加上中国的农民,这个下层阶级的人数应该在9亿之上,这占到了中国总人口的70%左右。这个下层社会虽然庞大,但分布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职业之中,其自我认同的阶级意识相当模糊。显然,这并非是一个同质群体。组织手段和精英人物的匮乏,更使这个阶层处于毫无谈判和博弈能力的软弱境地,其束手就擒的受剥夺地位即由此而来。也由此,这个人口比例中的主流阶级变成了边缘,变成了与经济分配无关的人群。这与他们的素质和个人努力无关,而更多的是由于制度原因诱致的。
    相对于资本、土地等要素而言,中国下层劳动力几乎无稀缺性可言。在与权力和资本的讨价还价中,他们在始终处于极端不利的位置。如果再不在政治权利上加以保护,这个阶层的困苦将会日益加深。
    在中国25年的改革开放中,中国基本上形成了这样一种阶层架构,一个官僚利益集团及其精英联盟的上层,一个人口巨大的市场阶级下层,而处于中间的则是那些为官僚利益集团代理租金业务的所谓白领阶层。通过人为的制造一个庞大的充满着生存竞争的底层,进而通过这个阶层的汗水,中国不仅创造一个足以在世界任何地方炫耀的顶层,也支持了世界市场价值链地基本秩序。中国的底层不仅是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
    不过,这并不是中国社会稳定的象征。恰恰相反,当人口中的70%被排除在经济增长的成果之外的时候,这个经济体系长期增长的潜力无论如何是值得怀疑的,而这个社会的稳定也注定只是一种短暂的现象。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下层人群开始铤而走险的现象暗示我们,中国下层社会正在又一次处于历史性的嬗变之中。中国25年的改革在物质层面上似乎是指向现代化的,但其精神层面却无异于一场反现代化的复辟。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解释中国的阶层景观怎么会与一个旧时的王朝如此相似?一个社会的阶层景观恐怕比所有的经济指标都更能准确的描述这个社会的现代化程度。这在所有的发达国家的历史中都已经得到证明。从1978年算起,中国的改革已经走过了25年,与所有的后发国家相比,这个时间无论如何都已经不算短。在财富不断增长的同时,中国的阶层结构却出现了奇怪的返祖现象,这只能说明,中国社会中存在着一个能力和胃口都超乎寻常的剥夺集团。不用问,这个集团就是几乎垄断了所有总体性资源的官僚利益集团。无论是求诸于我们的日常经验,还是求诸于各种社会学研究,我们都能够发现这样一个“阶层定律”:与中国官僚利益集团的远近、亲疏,决定了中国人在最新一轮阶层分化中的命运。这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定律无疑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然而,它却与现代化的文明标准背道而驰。虽然在25年的改革中,中国流传着许多阶层流动的成功故事,但越到后来,这个故事就越具有权贵和官僚色彩,因而也就越具有欺骗性。特别需要警觉的是,这个“定律”正在被不断巩固和定型为一种制度。这等于是在说,中国改革中曾经一度被打开的阶层流动窗口,正在随着中国改革的变质和终结,而被一扇扇地重新关闭。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趋势,它意味着,中国下层阶级的困苦可能还刚刚开始。因为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一个不受约束和监督的官僚利益集团,天生就具有掠夺的性格。果如此,我们就可能走在一次旧式革命的前夜。
    由于市场扩展的困难越来越大,权力经济就会越来越倾向于向外部转嫁成本的方式来运作。向国家、向国家未来,向其他的阶层。中国的超级出口能力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权力经济故意导致的一个后果,他们可以人为的压低工资,(没有工会实际上就是一个政治设计的后果),从而将大量的成本转嫁给中国的下层阶级。以维持这种经济增长模式。如果没有刻意的政治制度设计,中国的出口模式根本就难以为继。中国的经济的城市经济与国际体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而与中国庞大的下层阶级完全无关了。
    第四章 谁在治理中国
    中产阶级幻觉
    2001年年底,中国南方一家时尚杂志,做了一期封面文章《忽然中产》。文章以小资们典型的渲染笔法宣布:中国的中产阶级运动开始了。“忽然”一词虽然带有夸张意味,但确实非常精准地传达了中国社会对中产阶级的陌生和惊诧。的确,中国中产阶级几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作为一个学术术语,中产阶级早在将近20年前就已经为中国学术界所熟悉,但作为一个真切的中国事实,作为一种新型生活方式的表征符号,作为一个激发人们想象力的社会阶层概念,中国中产阶级则是近几年才进入中国大众媒体的的视野之中的。这个从西方舶取的概念,可能很好地概括了中国新近出现的某种现象,所以它一经大众媒体发现,便迅速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话语。在中国大都市做作的小资群体中,中产阶级可能仅仅意味着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意味着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身份。但中国的学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们显然不会满足于这种肤浅的解读,他们迫切的要赋予中产阶级以更加宏大的历史和政治意义。2003年12月,中国共产党的党刊《求是》杂志,刊登了一篇题为《集聚起推进事业发展的强大力量》的文章,文章明确提到,中国已经出现了一个“包括民营科技企业的创业人员和技术人员、受聘于外资企业的管理技术人员、个体户、私营企业主、中介组织的从业人员、自由职业人员在内的新的社会阶层。”虽然《求是》杂志没有明确提到中产阶级这个在意识形态上仍然颇为敏感的术语,但毫无疑问,这个所谓的新阶层就是大众传播媒介早已经津津乐道的中国中产阶级。《求是》杂志的文章用中国宣传机构惯有的虚伪姿态谈到了他们与工人、农民的联系之后,对这个新阶层的素质和品德大加赞扬。这是相当不寻常的,因为就在1990年代,中国领导人还以不屑的口吻提到过中产阶级,并将它斥之为“敌对势力”“和平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