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级官僚的利益集团化、高级官僚集团的买办化。基层官僚权小责大,可供利用的合法资源非常稀薄,要想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包括权力和财富),就必须借助法外手段直接剥夺最底层的民众。这是中国基层官僚集团黑社会化的一个主要背景。2005年6月11日,河北定州市委书记和风在征地过程中雇佣300名黑社会成员,造成六名农民死亡、数十农民受伤的案件,非常典型的刻画了中国基层官僚集团逐渐黑社会化的特点。在中国基层,定州绝非孤例。与基层官僚集团相比,中国省市一级主要盘踞在大中城市的官僚集团则有逐渐形成牢固的分利集团的明显趋势。在中国黑龙江(田凤山案件)、辽宁(慕隋新案)等省份,省、市级干部成批量被抓的案件都是这种趋势的直接证明。这种分利集团虽然较少直接诉诸暴力,但他们毫无遮拦的利益最大化对民众福利的吞噬能力则远为剧烈。在最上一层,中国官僚集团则有与全球化力量合谋,进行跨国寻租,从而形成全球化官僚的趋势。全球化官僚更多的不是利用传统的寻租手段,而是利用全球化力量对旧有政治结构的嵌入甚至主动引入全球化力量,以创建新的寻租结构。这个过程虽然相当复杂而且总是掩盖在种种现代金融技巧之后,但其本质无非是将本来属于民众的福利拱手外献,并从中赚取代理费用。这与中、低级官僚集团挤压民众福利的作用并无二致。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由于这种寻租的难以识别,他们甚至比中低级官僚的掠夺更为剧烈。加入wto之后的几年中,这种现象有逐渐蔓延的趋势。
    与中国官僚集团利益恶性扩张同步发生的,是老板(中国领袖层)要求经理层(官僚集团)上缴的份额也逐渐开始最大化。1990年代末期以迄于今,中国政府税收直线飙升就是这个最大化的形象说明。在1990年代中期尤其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中国领袖层为了维系经济增长所需要的刚性投入(这关乎老板本身的合法性)以及国防、教育等方面的基本投入,在经济增长红利中所索取的份额也水涨船高。这两个刚性的最大化叠加、耦合在一起,其结果就是作为员工、股东的中国民众的福利被压缩在极限甚至出现绝对的倒退。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民众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公共品方面所遭受的剥夺,可能远远超过他们工资增长。也就是说,1990年代中期之后,在相当规模的人群中出现了明显的福利倒退。在中国改革过程中,中国民众的福利本来就被设置在相当低的水准之上,倒霉的是,他们不仅碰到了一个左支右拙的老板,而且还碰上了一批贪婪无良的经理,两相夹击之下,难怪许多股东、员工要在生死线上浮沉了。
    虽然中国领袖层并非民选,在法理上也无需对民众负责,但他们仍然对民众负有某种最低限度的隐性责任,比如你不能搞得民众民不聊生,衣食难周。就像你不能搞得股东或者员工血本无归,颗粒不收一样。因为到这个时候,老板最低限度的合法性就难以维持了。换句话说,老板能不能继续当下去就会成为问题。这一点,在中国领袖层在那里叫做,稳定,或曰:注意人民对改革的承受能力。1990年代的中国改革,我们深刻见证了中国人顺民的一面,但顺民与暴民只是一体两面,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中国顺民是不是有这种性格我们不得而知。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以现代食物技术之发达,信息技术之先进,将部分中国民众逼到不得不反的地步似乎并不容易。但1990年代末期以降中国农村以及偏僻城镇越来越频密、越来越暴烈的骚乱,不由得让我们对上述信条在中国的适用性颇感疑惑。我们疑惑,在如此之高的经济增长率之下,怎么还会有如此之高的愤怒?我们疑惑,中国的官僚代理们究竟已将人们剥夺到了什么程度?
    对官僚集团这种敲骨吸髓的剥夺,中国的老板们多少是知情的。从逻辑上说,作为授权者的领袖层可以在任何时候解除官僚集团的权力,但是由于官僚集团是惟一的执行者,除此之外,别无分店,所以中国的领袖层在实际上几乎无法行使那种理论上的解雇权力。在当代中国,邓小平之后几乎不再有人能够以个人威权震慑和约束官僚集团,而领袖层鉴于对民众力量的畏惧,又无法通过民众以合法的方式来监督、约束官僚集团。正是参透了这一点,中国官僚集团才可以有恃无恐,一边受托,一边打劫,巧取豪夺几乎达到明火执仗的地步。到了这个地步,官僚集团在执行过程中的利益最大化就不再是一种理论上的推论,而是一种实践中的必然。这就是1989年之后中国的政治现实。显然,这是典型的委托代理问题在中国改革政治中的一次再现。
    2005年12月6日,在中国广东的汕尾市,地方当局出动装甲车等重武器射杀抗议民众。这次恶性事件不仅是1989年天安门之后最为恶劣的一次,也同样是中国的政治暴力在长期低迷之后开始复苏的一个强烈信号。在剥夺日深的当代中国,出现汕尾事件,丝毫都不让人惊奇,但作为一个检验中国领袖层对官僚集团的约束能力案例,汕尾事件却是一个极佳的观察窗口。汕尾事件发生后,中国领袖层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迅速严惩地方官僚,以平息民愤和国际舆论;另外一种则是装聋作哑,让事件自然平息。后一种处理方法,显然是对官僚阶层胡作非为的一种间接鼓励,其后果是刺激更多类似事件的发生。而前一种办法,则无异于自剪羽翼,瓦解官僚集团对领袖层本来就相当脆弱的向心力。更加重要的是,在汕尾这种具有特殊标签意义的事件中表态支持民众,惩罚官员,有可能形成一种领袖层支持社会自发动员的印象,这是中国领袖层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显然,胡锦涛及其同事面临着一种两难——一种胡锦涛时代中国领袖层可能经常会碰到的两难。不过,再难也要选择。不出意料,中国领袖层选择了难堪的沉默,而惩罚凶手更是完全不再提起。想当初,胡锦涛处理张文康及孟学农时是何等的雷厉风行,霹雳手段。但为什么时间过了不到两年,胡锦涛却变得如此畏手畏脚,进退失据?答案是,时机不同、性质不同。在北京,胡锦涛面对的是两个孤立的高级官员,恰好可以打虎树威,而在汕尾,胡锦涛面对的是整个官僚集团,则必须投鼠忌器。汕尾事件与北京sars在性质上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可能触发广泛的社会动员,而后者不会有这种担心。这就是中国领袖层态度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判若两人的谜底所在。同样的心理,在稍早之前发生的太石村事件中也表现得相当明显。(2005年7月,广东省番禺太石村村民通过合法程序罢免了村主任,但最后遭到地方当局的阉割。我们注意到,在太石村事件的发展过程中,主要代表中国领袖层意志的中国《人民日报》在2005年9月16日曾经发表文章,正面肯定太石村事件。该文说“普通农民懂得通过合法手段罢免不合民意的村官的现象,表明了在广东的某些农村地区,建立在理性基础上,受合法程序控制的民主生态已经初现端倪。” 然而,几乎在转瞬之间,中国领袖层就立即从这个立场上撤退,转而对地方当局的黑社会行为不闻不问。这种转变凸现了中国领袖层在民众与官僚集团之间进退维谷的深刻困境。在汕尾、在太石村,一个县级甚至村级官僚集团,在击溃不满民众的同时,也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政治局。这不啻于表明: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官僚集团正在彻底瘫痪领袖们的意志,中国领袖层对官僚集团的约束能力已经全线崩溃。一个看上去拥有无上权威的政治局在背地里却是如此虚弱,虽然不合常理,但却是中国政治的真实镜像。
    在某种意义上,所谓权威,就是超越正式权力的权力。它不需要使用,就可以影响人们的行为,所谓不怒而自威。以这个标准看,中国今天的领袖层严重缺乏权威资源,有权而无威。邓小平没有任何正式职务也可以发动南巡,推动时局,而起后继者就只能靠位置赋予他们的权力来做事情。没有位置,一事无成。威权递减乃是现代社会的必然之势,一定要在现代社会中搞威权治理,必然事倍功半,成本高昂。领袖层只能顺应大势,走出威权迷思,发展出某种法定的正式权力。改革之后,在政权技术官僚化趋势的推动下,中国领袖层逐渐发展出一套控制官僚们看上去比较科学的,因而也为各方所认可的“法定”权力。不过,即便这种正式权力,也因为严重的信息不对称而被磨损殆尽。
    1992年之后,中国领袖层对下级官僚的一个主要控制手段是gdp指标的考核。谁制造的gdp高,谁获得政治奖赏的可能性就越高,谁获得提升的机会就越大。gdp指标不仅符合中国领袖层1992年之后唯经济增长的政治路线,在他们看来,这也是选拔干部惟一科学的定量依据。但中国的官僚集团不愧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职业官僚集团,他们玩起gdp这种现代玩意来,同样是炉火纯青。在早期,中国官僚还是使用最为传统的数字造假术(这和1958年大跃进时期各地方官员争放“卫星”的情景同工异曲),而到了1990年代末期,中国官僚集团则完全成为世界一流的gdp制造专家。与笨拙的数字造假不同,中国官僚在1990年代末期之后所制造的gdp完全是真实的,只不过,这种真实经常是以剥夺人民的未来福利为代价的。如果将外部性比如比如环境污染,土地收益流失等考虑进去,中国的所谓“发展”可能是负的。gdp在今天以政绩的形式体现出来了,但其成本却被推到了未来;gdp是真实的,但其福利效果却是负的。如此gdp,当然只能是一个“真实的谎言”。在1990年代末期之后,随着中国内部自主增长能力的逐渐枯竭,中国官僚集团玩弄gdp的能力也逐渐臻于化境。在这个时期,中国官僚集团制造gdp的手段主要是以内部掠夺为特色的。从1990年代末期起,中国官僚集团将医疗、教育、房地产等公共品强行推入市场交易。由于这些公共品几乎是必需品,所谓“交易”就变成了完全失去了自由选择的强制和掠夺过程。考虑到房地产、教育、医疗等公共品在现代生活消费中所占的极高比例,这些与剥夺无异的市场化可以带动的交易规模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其制造gdp的能力与传统商品就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与环境污染、金融赤字等将外部性未来化不同,教育、医疗等领域的所谓改革是在即期将外部性转嫁给其他人群。极少部分人的福利增加是以剥夺其他人群的福利为代价的。不过,剥夺归剥夺,但是它大大增加了交易,刺激了gdp,中国官僚集团想要的就是这个。这不但可以让他们的政治利益最大化(制造gdp以取悦上峰),也可以通过与外部合谋者的勾结让他们的经济利益最大化。两个最大化可以如此精妙的融为一体,你就不能不佩服中国官僚集团神奇的学习及适应能力了。他们不愧为一流的假帐高手。可以肯定,中国 1990年代末期之后的经济增长,已经被巧妙偷换为完全属于官僚集团自己的经济增长。到这个时候,中国官僚集团所攫取的,就不再是经济增长的绝大部分红利,而是超经济增长的赃物了。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我们观察到,中国官僚集团的剥夺可能正在迅速超越临界状态。顺便说一句,中国官员事实上的任期制度,意外地加剧了这种剥夺。因为每一个新官上任,就要放一把gdp的卫星,就要来一次“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旧戏码。一个人胃口再大,也总有被喂饱的时候,但如果一批又一批的饿汉上阵,那就肯定要鸡犬不宁了。凡制度都需要配套,在没有民主监督的情况下搞任期制度,自然会搞出画虎类犬的笑话。
    毫无疑问,正是上述种种“左手倒右手”的掠夺式交易——一场彻头彻尾的gdp骗局,维持了1990年代末期之后“中国奇迹”的玫瑰颜色。然而,中国领袖层几乎还未来得及享受这场“gdp奇迹”所带来的愉悦,民众就已经变得忍无可忍,纷纷开始以暴易暴了。直到这个时候,中国的老板们才发觉大事不妙,慌忙提出了和谐社会的口号。中国领袖层一定在疑惑:昨天还在高歌猛进,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危机四伏了呢?老板被经理们糊弄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悲可叹。
    当然,中国的新老板并不是阿斗。他们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官僚体系失控的严重性。2006年年初,中国共产党的现任组织部长贺国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反思道: “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由于发展是我们的第一要务,在不少地方的人事任免和干部选拔中,最主要的依据就是gdp增长等硬邦邦的‘政绩’,一些地方因此出现了唯gdp增速论干部上下的简单做法。这样造成的不利后果,就是部分地方领导单纯追求短期经济增长,不顾长远协调发展,对群众关心的切身利益问题不闻不问,甚至为了‘政绩’不惜损害群众利益,致使一些地方gdp增速虽快,但群众却无法分享发展成果,有的地方还因追求畸形发展背上沉重债务。”据称,中国共产党的组织部门准备在新一轮党政干部换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