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春,王实味这头从魔瓶中跑出的“魔鬼”使毛泽东大为震惊,毛本指望大大小小的王实味们可以把一把大火烧到王明、博古一类的“大尾巴”上,谁知王实味等乱燃野火,横扫一切,竟敢把矛头指向了新秩序的基石——等级差序制度,真可谓犯上作乱,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毛方体会到等级差序制度的“甜露”还不很久,毛愈来愈相信,等级差序制度是建立新秩序的重要保障。在唤起农民“觉悟”,组成浩浩荡荡的“打天下”队伍时,一个“阶级斗争”,一个“论功行赏”,无疑是壮大和凝聚革命力量的两个最有效的武器,只不过“阶级斗争”是公开亮出的旗号,另一个则是在内部实行的方法。王实味向等级差序制度挑战,影射、讽刺这是旧中国的“污秽”,涣散人心,居心叵测,只能使青年知识分子顿生革命的“无意义感”,无疑是企图摧毁革命。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毛泽东才勃然变脸,全然不顾自己曾抨击过延安“首长至上”的现象,以及大力鼓励青年知识分子“割大尾巴”的事实,厉声谴责起王实味的“绝对平均主义”和“小资产阶级的空想社会主义”来。
毛也发现,利用自由主义反对教条主义是一种格外需要小心驾驭的、充满巨大风险的政治游戏,不到绝对必要时不能轻易操之,否则极易引火烧身。1942年春,王明等已显出一副衰相,虽说国际派仍是毛在党内的头号敌人,但毛已再无必要利用王实味之流来围剿王明。
当然,事情既已发生,也无需惊慌失惜,正好借此契机,因势利导,同时开展“两条战线的斗争”,将自由主义和教条主义一锅煮,把反王实味的斗争转化为一场整肃“异端”的运动,这也可叫做“将坏事变为好事”。
于是“延安之春”的帷幕刚落下,审干肃反的锣鼓就已敲响!最后在审干战役的高潮中,1943年5月,毛泽东干脆关闭中央研究院,把“红色教授”们全部赶进中央党校去受审。
总之,王实味是在劫难逃,延安的广大青年知识分子也命中注定要在这已置放好断头台的革命广场上经历一场红色风暴的洗礼,以实现脱胎换骨的蜕变。当然,最不幸的还是王实味,虽说每一场大革命都有一批冤死鬼,但王实味的毁灭却因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计谋的牺牲品而格外令人扼腕同情。
毛泽东决定拿王实味开刀,挑选在当时社会知名度不甚高的他作斗争靶子,而有意放过了和王实味有相同思想的知名女作家丁玲,是基于一种深谋远虑的考量:若在延安打击1936年底就投奔陕北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作者丁玲,势必将在国统区文化教育界和青年学生中引起极大震动;而清洗王实味,则犹如下一场“毛毛雨”,最多地皮湿一层,稍刻就会踪影全无,不致严重削弱国统区左翼文化人和青年学生对延安的向心力。尽管毛泽东政治行为中的功利主义的性质在王实味事件中得到充份的暴露,但是世人既有势利眼,也就不能单单责怪毛泽东的老谋深算,工于心计。
毛泽东的策略果真获得了成功:虽然国民党当局围绕王实味事件出版了小册子,王实味的命运也曾引起国统区一些文化人的关注,但是王实味的名气毕竟不很大,而国统区的严重腐败使更多的人把国民党在王实味事件上的反应视为是老生常谈的“反共八股”而不予置理。——王实味终于被历史尘封了。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高华 著
下编 毛泽东与延安整风运动
第九章 从“延安之春”到斗争王实味
四 毛泽东为什么要给延安文化人套上“辔头”?
1942年春王实味事件的爆发及其巨大反响引起毛泽东的高度警惕,王实味的拥护者和最忠实的听众基本上是那些前来延安的“文化人”,而在这些人当中,文艺界人士又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毛泽东十分清楚,王实味事件绝非是一孤立、偶然的事件,王实味的言论集中反映了延安文艺界人士的不满情绪,代表了他们的观点、态度和立场。毛联想到延安文艺界多年来存在的问题,判断在延安文艺界存在看一股反叛的潜流。
延安文艺界果真有反叛的迹象吗?毛泽东的估计显然过于严重了。从1937—1941年,延安的文艺界人士想党之所想,急党之所急,自觉服从中共的政治需要,积极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延安文艺界以街头诗、活报剧、木刻版画、大标语、大合唱等文艺形式和小说、剧本的创作,热情歌颂抗战和八路军、新四军,抒发对延安和敌后根据地的热爱,同时还根据中共的宣传口径批评、抨击国民党。在党组织的支持下,一些作家还将自己的作品投寄给在国统区创办的左翼文艺刊物,中共在国统区的机关报《新华日报》也不时刊登延安作家的小说和诗作。在国统区刊物上发表的延安作家的作品,吸引了更多的青年向往中共和延安。
延安文艺界对毛泽东也显示出充份的尊重。一度挂名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的毛泽东曾多次在鲁艺发表演讲,在和鲁艺师生的接触中;毛表现出虚怀若谷的姿态,赢得文艺界人士的普遍好感。1938年春,途经武汉转赴江南新四军的一位署名“大漠”的青年,特将他所记录的毛泽东在鲁艺的演讲稿整理成《毛泽东论鲁迅》,投寄给胡风主办的《七月》。此文在武汉的发表,使毛泽东在中共领袖的身份之外,还增添了“革命文学理论家”的色彩。1
1939年底,毛泽东在和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交谈时提到延安文化活动不够活跃,提议排演曹禺的《日出》以丰富延安的文化生活。2戏剧界人士闻风而动,经过二十多天的突击,于1940年元旦正式公演了《日出》;不久又在胡乔木的“关怀下”排演了《雷雨》、《钦差大臣》等一批中外名剧,受到毛和延安广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欢迎。3文艺界人士不曾想到,两年后,毛泽东会改变态度,将遵照他个人指示开展的所有这一切指责为“脱离群众”、“关门提高”、“顽强表现小资产阶级情感”的行为。
尽管延安文艺界为宣传中共政治路线竭尽了全力,但是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并不真正满意。他敏锐地感到在文艺界存在着一股与正在形成的新权威相对立的离心倾向,而这种离心倾向,在毛那里可以简化为两句话:文化人不听话,不尊重领导。如果说“不听话、不尊重领导”是指文艺界人士在服务于党的政治目标的前提下,仍然保留了某些个人独立性和原有的审美习惯、语言特点和生活习性以及文艺家独立不羁的个性风格,那差不多是事实:在这一时期,文艺界人士虽然尊重毛泽东,但并没有把毛泽东视为中共唯一领袖,尤其没把毛看成是精通文艺问题、可以指导自己创作的理论大师。不少文艺家还未养成尊重党在文艺方面领导人的习惯。一些来延安前就有较高成就的文艺家,“孤芳自赏”,独立特行,根本不把“文艺界领导同志”周扬放在眼中,经常对周扬的领导作风反唇相讥。
在来自全国不同地区的文艺界人士中,许多人还带着原有的小圈子的色彩,在延安就有以周扬为首的“鲁艺派”和以丁玲为首的“文抗派”两个摊子。1939年,周扬担任“鲁艺”副院长,实际主持鲁艺工作,在周扬的周围逐渐聚合了何其芳、周立波、陈荒煤、沙可夫、沙汀、刘白羽、林默涵、贺敬之等。1939年5月,经张闻天同意,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文抗”)成立,主要成员有丁玲、萧军、舒群、艾青、白朗、罗烽等。两个摊子互相排斥,势如水火,经常在延安打笔墨官司。1941年6月17至19日,周扬在《解放日报》发表《文学与生活漫谈》,他以领导者的口吻指责延安一些作家说:“他们写不出东西却把原因归之为没有肉吃。”8月1日,萧军、艾青、舒群、罗烽、白朗在争取到毛泽东的同意后,在延安“文抗”机关刊物《文艺月报》著文(此文寄给《解放日报》,但被退回),指斥周扬既“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经常吃到肉”,却无端贬低其它人只知和首长闹平等争肉吃。萧军愤然写道:“到延安来的都不是为了来吃肉,是为了来革命;正如周扬到延安来不仅仅是为了当院长(鲁艺)、吃小厨房和出门有马骑……一样。”4
1胡风:《一点回忆》,载《胡风晚年作品选》(南宁:漓江出版社,1987年),页81-82。
2艾克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延安文艺运动》,载艾克恩编:《延安文艺回忆录》,页408-409。
3艾克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延安文艺运动》,载艾克恩编:《延安文艺回忆录》,页408-409。
4张毓茂:《萧军传》,页230-231。
在这些纷争的背后,实际上存在着两种创作思想的分歧。周扬称“鲁艺派”主张“歌颂光明”,而“文抗派”主张“暴露黑暗”。1
1参见周扬:《与赵浩生谈历史功过》,载《延安文艺回忆录》,页35、38。
延安文艺界的这些纷争似乎表明延安的文化人还生活在上海的亭子间里,一句话,延安的文艺界仍然沿着过去的轨道运行,在逐渐形成的毛的“新秩序”下,文艺界自成天地,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其实,文艺界的“不听话”并非有意与毛泽东的“新秩序”对抗,而是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残阳余韵和正旭日东升的毛主义的不协调而迸发出的火花。
“红色的三十年代”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由对西方制度的怀疑、动摇而产生的幻灭感和深刻的精神危机,促使西方一部份知识分子将人类的前途寄托于斯大林进行的苏联共产主义试验上,因此,从三十年代初至1939年苏联参与瓜分波兰前,许多著名的知识分子纷纷向左转,而在向左转的知识分子中,情感丰富且对政治和社会生活变化最具敏感性的文学家又占有最大的比重。
和欧美作家从三十年代初才逐渐左倾有所不同的是,中国作家的向左转则早在二十年代后期就开始了。由于中国知识分子生存的环境比西方作家更加恶劣,左翼作家普遍将文学作为参与社会改造的特殊工具,赋予文学以巨大的社会批判的功用。作为中国险恶的政治和社会生态环境的产物,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左翼文学,一方面继承了五四新文学关照社会现实和直面人生的传统,另一方面又吸取了俄罗斯文学深厚的人道主义的精神,表现出强烈的社会批判性和激进化倾向。
中国左翼文学的另一特点是,左翼作家根少像他们的欧美同行那样以独立的个人形式向社会陈述自己的理念,而是结成比较紧密的集团,以集团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文学和政治主张。受逐渐斯大林化的苏联共产党文艺政策和领导方式的影响,中共在1928年后将很大的精力投放在组织以上海为中心的“普罗文学”运动上,并在1930年2月领导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文艺的集团化固然可以形成风潮,在吸引追随者方面发挥特殊作用,但也易于引发文艺家之间的纠纷和冲突。尽管瞿秋白、鲁迅、胡风、冯雪峰、周扬等以“左联”为依托,集合了大批的知识青年,使左翼文学的队伍越益壮大,但中国文艺界从此也就埋下了长期纷争的种子。
三十年代初、中期,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加剧了国内局势的动荡,加之俄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广泛传播,中国左翼文学得到蓬勃的发展,蒋光赤、柔石、叶紫、萧军、萧红等一批作家迅速崛起,在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社会关怀,引起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下层知识分子的普遍共鸣。贫穷至极的生活和对国民党统治下社会现实的不满,将一批批青年吸引到左翼文学的行列中,促使他们走上用文学反抗社会的道路。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北平等大都市中,创作具有社会批判内容的诗歌、小说、剧本成为知识青年和大中学生显示“革命精神”和自我价值的一种时尚。三两个朋友,凑一、两百元钱,就可以自费创办一份文学刊物,如果再将几篇作品结集印成小册子,一个作家或诗人也就诞生了。尽管国民党当局也曾颁布“图书审查条例”,但是国民党图书审查的重点对象只是鲁迅、胡风、茅盾、丁玲等少数著名作家,对活动在上海租界内和大中城市的一般作者,“图书审查条例”形同空文,几乎不产生作用。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家多如过江之鲫,文学青年则更是不可计数。
当然,作品有高下之分野,作家也有影响大小之区分。如果某一作品被鲁迅、巴金等主办的刊物选用,再经胡风、周扬等革命文艺理论家为之点评,那么,该作者从此就名声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