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掉到了地上,他望着薛,满脸震惊:“义母,你说什么?”
    薛,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
    我在心中绝望的呐喊。
    然而,红唇轻扬,薛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传了出来:“我说,苏妄言是你父亲,离,你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
    我捂住自己的脸,心痛的像被什么东西碾过,就此天崩地裂,不复存在。
    离的五官起一阵可怕的扭曲,他冲至苏妄言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衫道:“你是我父亲?真的是我父亲?”
    苏妄言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你母亲叫琉璃,你现在脖子上挂的这条项链便是我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你半岁时她带你归乡探亲,山洪迸发,自那后失去下落。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没想到你还活着,而且长这么大了……我很高兴。”
    离却连忙急退,看着手上的血,浑身悸颤,突又转向薛,喊道:“为什么?义母,你早知他是我父亲,为什么还要安排我和他比武?”
    薛的目光闪烁着,是残忍还是悲痛,我已分不出,只听到她的声音如丝绸般一点点的铺开,冰冷而光滑:“这不是你要求的么?你从小就想学剑,那我就让你学剑;你要出人头地,我就让你出人头地;你追逐天下第一之名,看中了苏妄言,我就让他来跟你比剑……现在,他死在你手里了,你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是死在他手上的。”苏妄言惨然一笑,看着薛,声音低沉而虚弱,“我究竟因何而死,你会不知?”
    薛的表情终于也变了,回视着他,眼中升起薄薄的雾气:“我自山洪中奋力救出离,我养育他十九年,我苦心绸缪了这么久,就是等待这一天。”
    “我知道。”
    “苏妄言,我要你死。”
    “我知道。”
    “我要你父子相残,抱恨终身。”
    苏妄言的笑容消失了,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了两字:“何必……”血不断的从他袖里流出来,他的脸惨白如纸,然而神情还是那么的温柔,温柔的仿佛从不曾自她身边离开。
    就在那时,离突然上前,一把拉过他,将他背了起来:“如果你死了,我这一生也算完了,所以听着,其他种种都不重要,现在,给我活下去!”
    他的步法轻盈灵动,几个飞跃,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只留下薛一人,站在空地中央,形单影只。
    她忽然仰天而笑,微笑,大笑,疯狂的笑,一边笑一边道:“你以为你救的活他么?他死定了!轻薄剑的诅咒谁也逃不了,它的主人,更逃不了!哈哈哈哈……我好高兴,我太高兴了,各位,今日是我四十寿诞,非人间已备下盛宴,你们都要来,一定要来啊,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她,各个目瞪口呆,表情惊恐。
    而薛只是笑,肆意的笑,笑着笑着,有泪流下来。
    午时的阳光晒的大地一片苍茫。
    阳光如雪。
    亦如她的长发。
    五
    我回到了忘川河旁。
    河岸碧草青青,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二十年前,我被人追杀,慌不择路间跳下此河,没想到河流急湍,正暗叹小命休矣时,一条船经过,船上一人笑嘻嘻的看我挣扎呼救,在我快要沉没时,才放下一条绳索。
    我连忙爬上去,对他怒目相向,问他为何不早救我,他笑着说:听说,忘川河中见人溺水,不要救,救了会有灾祸。
    我更气,将身上珍宝全都取出,说道:这是本姑娘赏你的,你看,不但不是灾祸,还是福音呢!
    他呵呵而笑,道:姑娘如此绝色,是谓红颜,红颜可不就是大祸水么?
    我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那个人,就是苏妄言。
    我与他便是这样相识。他独自一人住在船上,也不掌舵,随流自飘,活得好不逍遥。
    我先是养伤,伤好后又不肯走,便每天找个借口赖着,他也不赶我,就那样,悠悠过了两年。
    两年里,他卷莲叶为杯,击长箸而歌,兴致来时,就舞剑自创了招式赠我:迷音、迷醉、迷惑、迷梦、迷茫、迷失、迷糊、迷信、迷途、迷惘、迷雾、迷瞪、迷路、迷恋、迷离……最终汇集成后来响彻江湖的迷迭十七式。
    而我终于过厌了那样平凡的日子,想回到多姿多彩的江湖。他笑笑,未加阻拦,但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来自幽幽的心底。
    是啊,我想起来了,一切分崩离析都是自那开始的。
    我爱热闹,每天呼朋唤友;他爱清净,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看我胡闹。
    慢慢的,我的客人越来越多,他的话语越来越少。
    再后来,来客中多了个少女,明眸善睐,容颜与我竟有七分相像,性格温婉,与我却是大不相同。我喜她乖巧文秀,常邀她来小住。
    她第一次见到苏妄言时,喊了他一声姐夫,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我面色绯红,而苏则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心结是从那一日开始,还是种子早已埋下,直等得那个契机始露端倪?回首昔日情形,悔悟深深,为何我当年那般愚钝,竟看不出巨变已至,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那日后少女便称呼他为哥哥,声音清甜。
    我不会厨艺,她则是名副其实的女易牙;
    我连扣子都不会钉,她则长于刺绣;
    我生性骄纵,得理不饶人,她则谨言慎行,凡事谦让……
    我觉得她像我,却又处处强于我,她就像是美化后的我,没有瑕疵。我是那么喜欢她,喜欢到亲自为她取名——
    “妹妹生性聪慧,玲珑剔透,宛若月下溪流,枝头霜露,不如就叫……”
    就叫……
    琉璃。
    我开始浑身发抖,想起往事,手脚一片冰凉。
    琉璃乃是孤儿,小名慧娘,她十五岁时,我为她更名琉璃,并与她结拜,自那日起,她一步登天,再不是山野村女。
    我怜她不识字,便叫苏教她。
    我对苏说,琉璃好可怜,我们要对她好一点。
    我对苏说,你不要总是那么冷漠,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你就当看我的面子上,多疼疼她。
    我对苏说,有人叫我防备琉璃,这不是很可笑么?哼,肯定是他见我们姐妹感情好,嫉妒了,所以成心离间。
    我对苏说,今日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有人说你要娶琉璃,你说好笑不好笑?
    苏静静地望着我,一字一字道,不是笑话,是真的。
    那个名叫琉璃的少女最终抢走了我的恋人,在我忙着追逐热闹时,文静的她,与孤僻的他,有了心灵的交集。
    当我醒悟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太迟。
    琉璃说:姐姐,对不起。
    琉璃说:姐姐,我真心爱他,求求你,让我们在一起。
    琉璃说:姐姐,我知道你和他虽共处两年,但彼此清白,所以……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痛得撕心裂肺,痛得无法呼吸。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又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我竟然看错了你,疼错了你,你这个贱 人!
    琉璃望着我惨然而笑,笑容里却有寒彻我心的冷酷。
    她说,没错,是姐姐先认识的他,但是,姐姐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呢。
    她说,你可知道他有多么寂寞?为什么你永远只看得见他的微笑表情,却看不见笑容下的凄凉?
    她说,姐姐,像你这样的人是给不了他幸福的,但是,我却可以。你还不明白吗?你永远只会让人不幸。
    你永远只会让人不幸。
    依稀在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却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会再次听见这句话。
    而这句话,终于令我全然崩溃。
    在那一日,我对苏说:毁掉你的剑,我就放你自由。
    在那一日,轻薄在他的内力下断折。
    在那一日,我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友情。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我为什么又要回到这里?河里溺水挣扎的一幕是那么鲜明,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
    听说,忘川河中见人溺水,不要救,救了会有灾祸。
    姑娘如此绝色,是谓红颜,红颜可不就是大祸水么?
    一语成谶。
    六
    一个脚步声匆促的响起,前一瞬还在远方,后一瞬已来到跟前。
    抬头,看见高冠华衣但却慌乱失措的薛。
    她看见我,表情明显一松,舒缓下来。
    “迷,原来你来了这里。”
    “迷,你知道吗,寿宴上来了好多人,可我找来找去,却独独看不见你。”
    “迷,我看不见你,就会很担心。”
    “迷,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抛弃我,对不对?”
    “迷,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能说些什么?
    时至今日,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直视着眼前这个我最爱的人,分明是咫尺间的距离,却感觉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我慢慢的抬起右臂,将一直缩在长袖里的手伸出来,呈到她面前。
    手腕上,一道伤口深深,几可见森森白骨。
    然而,没有血。
    一滴都没有。
    因为,血已经流干了。
    薛大吃一惊,尖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迷,这是怎么回事?”
    薛,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薛,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让我去送信?
    薛,你以为苏妄言为什么会答应赴战?
    薛拼命摇头,表情凄迷紊乱,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我看着她,想起了那一日——
    那一日,我到忘世居送信给苏妄言,他不肯接信,也不肯参战。于是,我取出另半截轻薄,割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流了一地。
    我对他说:你救过我,所以,我现在把命还你。
    我对他说:我要死了,但是那个孩子还很年轻,他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前途无量。
    我对他说:苏妄言,用你的名声去造就他的伟业吧。他比你适合江湖。
    血如泉水般喷薄而出,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依稀看见他扑过来抱住我,但他的脸已看不清楚。
    我从没想过,我那么爱那么爱的一个人,有一天,我会忘记他的长相。
    他拼命为我止血,然后喊我的名字。他喊什么来着?到底喊的是什么?是什么呢?
    啊……我想起来了,他喊的是——
    “薛迷!薛迷!薛迷——”
    七
    薛,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就是你。
    我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你,在屏弃了世俗虚荣憎恨幽怨迷乱后的你。
    当你决意要离亲手杀死苏妄言而复仇时,我就无法再存活了。
    我替你去送信,我用血清偿了对苏妄言的愧疚。但是,因为爱你,因为我太爱你,所以即使变成幽魂,还是执意回到了非人间,为的就是,再看看你。
    薛,因为你爹强bao了你娘,你娘才生下的你,所以,你一出世便被她所怨恨。在遇见个肯娶她的男人后,她终于抛弃了你,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自那后你变得非常害怕,无论表面多么风光,但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深深的恐惧,害怕自己会再次被抛弃。
    遇见苏妄言,本是你的救赎。但彼时太年轻的你不懂珍惜,就那样轻易的让缘分从指间溜走。
    诅咒灵验了,你再一次的被所爱的人抛弃。
    那一日,轻薄剑断,苏妄言带着琉璃上了船,而你也,一夜白了发。
    那一日起你已在慢慢的死去。
    可是薛,你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