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色心,不会开口问我要她。”
他望着我,眼神因痛苦而深邃发亮,“别人都只道我是因为嫌弃她的出身,所以不肯娶她为妃,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是因为我心里有鬼,我心里住着一只鬼……”
我无言相对。
“我真自私……因为可以碰触到的肌肤,因为可以感受到的呼吸,因为可以拥抱到的温暖,所以纵容自己拖她下水,结果反而害了她。她才十六岁,才十六岁……为什么不肯让?因为我只有她……多可笑的理由,但她真信。她还喜欢鸾音这个我临时随便起给她的名字,又怎知我当时只是忌讳她也叫湖……”
他哭,像个孩子一样,碎碎念叨。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碰触不到的肌肤,感受不到的呼吸,拥抱不到的温暖,这样的我,又能给他什么安慰?
“告诉我……”他魏魏颤颤的朝我伸出手来,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被我臆想过无数次但他始终没问的问题,“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燕国的末代公主禾曦,爱慕着璧国的质子长乘,但他却利用我为他求得的探母机会,联络璧军里应外合最终谋篡了燕国的天下。我恨他,故而变成怨灵,而你,却是他的下一世。
这就是我的全部来历,然而,此时此刻,教我如何能说与你听?
“湖姬……湖姬……你真的存在吗?还是,真的仅仅只是我的幻觉?为什么我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虚幻的,却还这么渴望能够得到?如果鸾音长的不像你,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果然,是我的错,是我太奢求,是我太贪心,是我太懦弱,所以害了她……”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只有他满是内疚的忏悔声,一下一下,如剔刀,慢慢地、悲痛而绝望地凌迟着我的心脏。
对不起。姬晚。对不起。
对不起。
七
那天发生的事情像片浓密乌云,笼罩着整个皇宫。
不久后,都晏下旨,太子行德有失,忤逆父皇,废除其太子身份,贬为庶人,发配巴州。
满朝皆惊!大臣们联名上折力图挽回,未果。而另一方面,姬晚接到圣旨后,表情很平静,平静的就像这个世上的任何事,对他来说都已无所谓。
第二日他收拾了包袱赶赴巴州,我远远目送着他离去,期盼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然而从头到尾,他一眼都没看过,也一直没有回头。
枯藤萧索,乌鸦啊啊地叫着,秋叶落,满地悲秋。
我走到宫门边,左足上的怨念锁勒紧,浮生寂寂,云海茫茫,这场劫数,鸾音逃不过,姬晚逃不过,我亦,逃不过。
八
湖里的荷花败了一季又一季,妙龄的宫女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大臣们依旧披星戴月的来上早朝,十年过去,一切都好象没怎么改变,只有都晏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病倒了。
他没有其他子嗣,因此病塌前,便又想起了唯一的儿子,下旨召他回京。还没等姬晚回来,他就两脚一伸死了。因此,待姬晚到时,迎接他的,便是满城白花,与皇帝的金冠。
他加冕那天,我抱膝坐在湖底,没有去看。
有些东西,一旦你不去看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此后的无数次,都将变得很容易。
天昭三年,他大婚,娶的是相傅之孙女锦彤,京都出了名的才女。后又纳三个妃子。湖边曾远远见过她们一面,形貌体态,全然不同,无一与我相像。
天昭五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个女孩,他亲取名为鸾夕,字绘音,疼如掌上明珠。
天昭十年,锦皇后病逝,他再没立谁为后。
天昭二十年,黄河决堤,他亲自前往修堤赈灾,不眠不寐,三下江南,百姓爱其如父。
天昭二十五年,相傅病逝,他亲赐匾额“长椿帝师”,上面的题字,已徘徊俯仰,容与风流,颇具王者风范。
天昭三十一年冬,姬晚病重。
是夜,有一人提灯而至,到湖边只是唤:“湖姬……湖姬……皇上求见你最后一面……湖姬……湖姬……皇上求见你一面……”
我几番迟疑,最终还是破冰而出。三十年来,他一直住在麟瑞宫中,没有搬迁,而我再见那熟悉的绿窗红灯,竟恍恍然萌生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他的榻前,围着许多人。他的妃子,他的孩子,他最信任的大臣,还有他最疼爱的鸾夕……我一路行去,每个人都面露悲容,尤其是鸾夕,哭得双目红肿,几乎不能站立。便在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湖姬……”
目光掠及处,对上的,是熟悉的眼睛。
纵然皱纹深锁,纵然已不再清亮如昔,然而,在这世间,只有这双眼睛,能看的见我。
湖姬,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湖姬,你一点都没有老……
是的。而你却老了。
湖姬,你过来……
我慢慢靠近,他勉强撑起身,引得塌旁一圈人震动。“你们退下,朕要做一件事,你们远远地看着就好。”
众人只得齐齐退后。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食指,然后俯下身,指尖刚好能够够到我的左足。
“湖姬,朕当年有誓,若我登基,要解你诅咒,还你自由。”他将自己的血滴在我的锁链上,一滴、两滴、三滴……锁链遇血即融,开始变形。
他抬头,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气息虚弱而疲惫:“对不起,晚了三十年……”
我看着足上的锁链,扭曲着、翻腾着、一点点的消失,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对不起,湖姬。我没有勇气在我还活着时让你离开,哪怕不相见,但只要你还留在湖内,留在宫中……也是好的。对不起,晚了三十年,我……”他笑,笑得像十四岁时初遇的模样,“我又自私了一回啊……”
“我看的见你。”十四岁的锦衣少年,笑得得意,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们一起去玩!”顽皮的少年来拉我的手,全无心机,一味径自的快乐着。
“这条链子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呢?”好奇的少年凝视着怨气链,研究得津津有味。
“等我他日登基,一定解了你的咒,让你重获自由。”自信的少年信誓旦旦,眉梢眼角,尽是骄傲。
“要来哦!一定要来……”即将弱冠的少年邀我去赴他的寿宴。
“分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触不可及呢?”受了伤的少年在屋檐上,双手空空。
“湖姬……湖姬……你真的存在吗?还是,真的仅仅只是我的幻觉?”绝望的少年,向渴慕的幸福做最后一次强求。
而今,他对我说:“对不起,晚了三十年,我……我又自私了一回……”
我哭到无以复加。
他的手朝我伸出来,像是想要抓我,然而,这一次,依旧抓了空。
周围顿时响起众人的抽泣声,一太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对门外跪着的臣子们宣布:“皇上,去了……”
外面嚎啕一片。
九
我看着他无力垂下的手,看着满屋子的哭泣容颜,感觉自己又再死了一回。
然后,锁链断,一股巨力朝我吸来,时空瞬间逆转了千里,再停下时,已是奈何桥边。
桥头,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待我走近,那身影转过来,望定我,淡淡一笑:“公主。”
长乘,时隔六十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我上世没有等到你……”
“是啊,我们错过了六十年。”
“没有关系,我们还有下一世……”
“不,我们没有下一世。”
长乘惊,“为何?”
“我是怨灵,永不得超生,即便怨气锁断,也只是魂魄返回地府而已……”我看着他,淡淡地笑,“所以,长乘……再见。”
“禾曦!”他来抓我手,同在人间一样,彼此交错而过,谁也碰不到谁。
“长乘,去投胎吧,下一世,不要再辜负爱你的人。”
“禾曦……”他眼中开始有泪。
“没什么可遗憾的了,真的……”我继续笑,比风更轻,“你的血洗尽了我对你的怨恨。我已经知道所有的事实了……你之所以那么早病逝,并非因为昭统将皇位传给了诸英,而是因为我死了。你想来世弥补我,却没想到我根本没转世,也因此阴差阳错,引出了你与鸾音的一世错缘。现在,是你再入人间还她情债的时候了,去吧,长乘。好好对她。”
孟婆在桥那头催促:“年轻人,快点吧。你下世是诸侯之子,可千万莫错过了时辰。”说完,将一只盛满水的碗递到他面前。
长乘,喝下这碗孟婆汤后,我们就算是真正的永别了啊。
此后,各有各的造化,彼此再无瓜葛……
我不停的笑,微笑,扬唇笑,露齿笑,逼自己笑:“再见,长乘。”
长乘一生,从未爱过别人,唯有公主。
无论世事怎变,我爱公主之心不变;无论人情多假,我爱公主之心不假。
——那是多少年几辈子前的誓言?回响在我耳边,为什么,嘴上明明说已放下,心中,却还是放不下呢?
长乘,为什么我们明明那么相爱,缘分却那么的薄呢?
为什么我们明明羁绊如此之深,纠缠了六十多年,却依旧没能在一起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长乘,十丈软红,禾曦心心念记着的,也独你一人啊……
[喜欢悲剧的,可以不必看此狗尾]
“喝了汤后,就会忘啦。这回,别再学上次,偷偷倒了半碗,弄的本该好好的一生那么苦,又何必?”孟婆的声音像道符,声声催离别。
长乘端起碗,慢慢地放到嘴边,眼见得就要喝下,突然间,却将碗一泼,飞奔到我面前道:“不!我不喝!”
孟婆大急:“你不喝?怎么可以倒了呢,不想投胎转世了么……”
“嗯,不转了!”
孟婆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他望着我,一字字道:“我决定了,既然长曦为鬼,那么我亦为鬼,她永远在地府漂移,那么我也跟着他一起漂移。我们没有来生来世,但我们有永永远远!”
我震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婆道:“你确定?”
“是!”
“哪怕永远为鬼?”
“哪怕永远为鬼!”
“哪怕你们对面相看不相连,永远碰触不到对方?”
他的目光深了几分,点头道:“嗯,哪怕永远如此对面相看不相连,碰触不到肌肤,感觉不到呼吸,体会不到温暖。”
“痴儿……”孟婆一边叹着气,一边捡起地上的碗走了,念道,“老婆子还有无数的人要接渡,没空跟你们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纠缠不清,随便你们了,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分明走远了,却又回头小声叮嘱一句:“莫被阎王发现了。”
“多谢婆婆!”长乘笑,再转回头时,目光清柔的如被水漂浅过,“禾曦,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
“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是傻瓜。”
“可是,傻瓜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我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歇斯底里,哭得彻底没有形象,“长乘,大傻瓜……哇……”
十
你还有我。长乘,世情凉薄,然,你还有禾曦。
我们永远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