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已经怆然,想必,这样大的浪,天黑风又急,再好的弄潮儿也不能下水的,无异于白白送死。
    人声扰攘,风急浪涌,妇人哭号仍然凄厉刺耳:“大宝啊……我的孩儿……救人哪——”
    忽然暗沉沉的下游却有帆影一闪,我大吃一惊。
    我的天,这样的风浪,正当汛头,什么人这样强不畏死,竟然还在江上弄舟?白浪奔涌着,眼看便要将那叶舟给打翻裹卷而去!
    虽然夜沈浪腾,所幸眼力还好,看到那小舟上一点白影腾身而起,轻飘飘如御风而行般,轻功之佳,竟是不逊于当年初见之时的苏远生。
    那人在浪尖略一停留,俯身下扑,疾若鹞子,态拟如鹰。只见白衣一角在浪中一翻,竟然再辨不出哪是水哪是人。
    我怔了一下,脱口低喃:“苏教主?”
    龙成天的手又紧了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捏断我臂骨啊。
    忽然一片急涛白浪的江上,那白衣人腾空而起,几个闪身便近了岸,手里拎着个小小身形,我只觉得眼前一些晕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上了堤岸。
    岸上一阵骚动,人流自动的分开,让给那人周围一圈的空地出来。孩子的母亲挤了进去,我看不到那里情形,却听得妇人惊呼:“大宝!大宝!你快醒来,莫吓娘啊!”
    我心里一紧。虽然孩子落水时间不算长,但浪急水大,呛到了闭了气,也很险的。
    我再向外挣的时候,龙成天倒松了手。
    我一边挤,一边在臂上暗运内劲:“让让嗨,让我过去。”
    十几步远,却挤得一身是汗。
    前头猛一空,没人了,我一个没站稳,差点闪着腰。
    本来是想来给那孩子做个急救的,却见妇人怀抱孩子,那白衣人背向着这边,一手贴在孩子背上,姿态手法我一看便知。
    那人内力修为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看他刚才的轻功身法,真气必是精纯之极。果然片刻功夫,那孩子咳嗽一声,哇哇哭了起来。
    我心头一松。
    那白衣人撤了手,站起身来。
    他回过头,我正注目过去。
    目光在空中触上。
    风大人多,桃花汛已至。
    暗夜里满是人声,却忽然间觉得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风声,人声,水声……
    耳边空寂,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心跳和脉动。
    那人微微一笑,如月华初显,融融浸浸,缥缈优美。
    “小竟。”
    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他口唇微启,喊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的回应:“明……宇。”
    这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像是两枚带毒针的蒺藜,刺得原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因为这激痛而惊醒过来。
    肩上一沈,有人将手重重按了上来,包含满满的占有意味。我不用回头,已经听到龙成天的声音:“明宇,久违了。”
    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两腿象灌足了铅,眼睛发涩,耳朵里喧喧嚷嚷的全是声响,都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
    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讯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象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象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
    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三个人,一壶酒。
    我垂着眼帘,看着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的斟上一杯。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么?把酒言欢,尽叙别情?
    言什么,又要叙什么?屋里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后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么?”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么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么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着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小竟的样子是变了许多,身形也长开了些。手脚都比从前纤长,个子也高了些。”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嗯,不过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么?怎么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么?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里,”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么?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挑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后,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么?”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像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倒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着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么,龙成天又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的进去。
    不……不想睡着。
    睡着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么也睁不开眼……
    冷香8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着树影落在窗上。
    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着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么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一刹那我微笑着流泪。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我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里没有旁人,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
    枕畔安静躺着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我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 袋里的东西滑出来落在我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我握着那块玉佩,愣愣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我在雪中绝望摸索找寻……
    这个,怎么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曝光透进屋里,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我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着我。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明宇柔声说:“醒了?”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里压不住的颤抖,大约会将我所有的心事尽数泄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么?”
    我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我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龙成天呢?”
    明宇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我握着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下身体,不用急着赶路。”
    我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我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么地步。”
    “我一贯是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里有什么热毒凉寒的全压着,一病起来反而更是厉害。”
    我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我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庄,名天虹,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一声:“是,我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明宇说道:“我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我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我,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抑抑寡欢,唇舌锋利。
    而江南那一段时光……又着实太短暂了。
    就算最后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我在以后想念。
    庄天虹?
    明宇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他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我穿衣整带,我对着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明宇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郑重的说起一个人……
    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