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吟唱起来,我忽然觉得这曲调熟悉之极,依稀在那里听过。
    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女子躺在船上,她的身旁跪着一个男子,吹着一只洞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如同玉雕。洞箫曲子哀伤悲凉,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拿刀划过心弦而发出的低颤,曲不成调。
    他喃喃道:“你死了,我独活于世,长生不死,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一场无穷无尽的寂寥。”
    这一句凄婉绝望的话,像是一把钢锯,从我心口上缓缓划过,一丝钻心的痛楚径直逼上眼睫,眼泪夺眶而出。
    那只洞箫的曲子,在脑海里回旋流淌,和眼前鲛人所唱的曲子如此相像。我抽泣着,眼泪源源不绝,一颗一颗从脸颊上滑落,我甚至不知道这股痛彻心扉的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觉得我好似就是那躺在船上的女子,在生命的尽头,我有那么多的不舍,不甘,却无奈地要离开尘世,离开他。
    原来,生离的痛,比不过死别的万一。
    “灵珑,你怎么了?”眉妩担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怎么了,眼泪就是那样自然而然的潸然而落,涌涌不绝。
    漫天星辰如浸在海浪里,鲛人渐渐游了过来,她们浮在水上,看着这只船队,竟然一点都不害怕防备。
    一朵烟花从舵楼上腾空而起,海面被照得灯火通明,有些鲛人呜呜的哭泣起来,透过迷蒙的泪光,我看见一串一串的眼泪,像是明莹的珍珠,从鲛人的脸颊上簌簌滑落,坠落在幽黑的海面上,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果然见不得女子落泪,鲛人的心,竟然如此良善么?”身后传来昶帝冷酷而好奇的声音,他带领众人上了甲板,临海眺望。
    “向钧,派人下水去抓一个鲛人上来,挖开他们的心,看看是怎样的。”
    我惊诧地止住了眼泪,难以置信他居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他的冷酷绝情,堪称是一颗见血封喉的毒药,立竿见影,让人身心冰凉。我心里的愤怒惊诧压过了刚才那股莫名的悲伤。
    向钧迟疑了一下,对身后的水兵挥了挥手。
    舵楼上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的盛开在黑暗的海上,龙舟四周亮如白昼,奇异的是,鲛人并没有退散,也没有害怕,反而一直朝着龙舟游过来,像是自投罗网的鱼。
    我惊诧的难以置信,明明看到水兵已经游到了他们的身边,为何还不离开?
    水兵扑了过去,触手可及的距离,他们突然没入水中,不见踪影。深不可测的大海,凡人的水性,不及鲛人万一。我暗自松了口气,但转而又再次担忧紧张起来。
    刚才坐在珊瑚礁上的女子,却没有离开,她手里托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竟然游到了龙舟边。
    我急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快走啊!
    可是她恍然不觉自己的危险,举起手里的夜明珠,抛到了昶帝的脚下,竟比骊珠还要硕大圆润。
    昶帝弯腰捡起夜明珠,啧啧称赞:“这么大的夜明珠,便是朕的皇宫,也没有这样的宝物。”
    水兵已经游到了鲛人的身边,可是她仍旧不肯离去,反而对着昶帝轻轻吟唱起来,就像是那只不成调的洞箫曲子。
    她被绑上了船舱,月光照在她白璧无瑕的脸上,水蓝色的眼眸美如净玉琉璃,她静静地望着我,淡粉色的唇轻轻开阖低吟了一句呓语,那种安静淡漠的神色像极了人,鱼尾如同一条鱼鳞状的长裙裹住她修长的身躯。
    昶帝走到了她的眼前,她突然激动起来,水蓝色的眼眸突然变成了碧蓝色,氤氲迷蒙。
    昶帝盯着她,命令向钧:“挖开她的心。”
    满船皆惊,落针无声。
    鲛人依旧凝睇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惧色,根本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岌岌可危。
    我的心被紧紧揪在了一起,再看昶帝,只觉得他英俊的容颜下暗涌着无法理喻的狰狞和凶残。
    鲛人虽然长着鱼尾,但她的上半身和脸,完全和人无异,杀她,并不是杀一条鱼,而是如同杀人,杀一个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人,我清晰地看见向钧提剑的手,轻轻地在抖。他虽然听命于昶帝,但他并非一个泯灭良知的人,他也不忍,但君命如山。
    剑锋一挺,白光闪起。
    千钧一发之际,容琛握住了向钧的剑。
    淡青色衣袖被海风吹起,映着他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似有力挽狂澜之力。
    ☆、第 29 章
    向钧的剑停在鲛人胸前三尺,我清晰地望见他眼中闪过的释然。
    “陛下,明慧的容颜,要依靠鲛珠来保存,陛下刺杀鲛人,有恩将仇报之嫌,望陛下三思。”容琛回头望着昶帝,不急不缓说道。
    “保住明慧容颜的那颗鲛珠又不是这个鲛人的泪,何来恩将仇报之说。”昶帝上前两步,饶有兴趣地望着地上的鲛人,“它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好生怪异。据说它看见女人的眼泪才会落泪,为何男人哭,它就无动于衷?难道男人的眼泪就不值得同情?朕倒是好奇这双眼睛和这颗心究竟与人类有何不同。”
    鲛人望着昶帝,低吟了两声,竟是说不出的柔和低婉,她难道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没有一丝丝的察觉?自然界的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有觉察危险的天性本能,我实在想不透她为何会这样淡然无惧。
    昶帝绕着鲛人又走了两步,突然指着我道:“你过来剜掉它的眼珠,刨开它的心,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样的恶毒凶残的心肠,才能如此风淡云轻地说出这种惨绝人寰的话,我再也按捺不住惊诧愤怒,脱口而出:“陛下此举有纣王之风。”
    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盘旋,隐忍了许久,此刻终于冲口而出,我自己都有些惊诧,但箭已离弦,不容后退。
    昶帝怔了一下,反而露出一丝笑靥:“朕,怎么会是纣王?他是亡国之君,而朕,开创了盛世乾坤。”
    “没有仁爱之心,便是四海臣服,宇内独霸,最终的下场也会如纣王一样。”
    昶帝的脸色沉了下来,阴鸷的目光如一道厉风刮过我的脸颊。他沉默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最终唇角斜勾,反倒挤出一丝阴测测的笑:“爱卿这是不想活了吗?”
    眉妩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牌,塞到了我的手里,磕磕绊绊对昶帝道:“陛下,请饶恕灵珑,这是免死牌,我不要了,我送给她,求陛下宽恕她的口不择言。”
    我握着眉妩的手,心中暖流汹涌而过,生死关头,她总是想着我,为了我,可以不计危险,不计自身。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将免死金牌放回到她的手里,勇决无畏地迎着昶帝的目光,缓缓道:“这条船上,我是唯一的大夫,若陛下自信自己身体强健,这一路出海远航不会有任何的疾病伤痛,那就只管杀了我。” 我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子霸气,竟然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貌似在威胁昶帝。
    周遭静默无声,唯有海浪声绵绵不息,昶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一定没有料到我胆敢忤逆他,也一定没有料到我所说的这种情形。一望无垠的海上,龙舟如孤岛,我是唯一的大夫。 纵然他是真龙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之躯,一样会有生老病死,在没有找到十洲仙草之前,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得病,不需要大夫。
    所以,我赌他不敢对我怎样。因为他放不下尘世里所拥有的一切,权可倾国,富拥天下,一言九鼎,为所欲为......他想求的是永生永世的拥有这些,所以他不想死,在听说这世上有十洲三岛,有长生仙草的时候,他会更加不想死。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一定会忍我,忍到他寻到十洲仙草的那一天。
    容琛放开了向钧的剑:“陛下三思,出海远航,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谁能担保陛□体无恙安康?”他顿了顿:“恐怕陛下自己也无法保证。”
    满船寂静无声,仿佛都被我和容琛的话语震慑。
    我自己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敢这样大胆狂妄地忤逆昶帝,但此时此刻,我心里一片空明无畏。
    离开了权势的依托,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一样会生老病死,一样要有求于人。他要依靠容琛的观星术才有可能找到十洲,他要依赖我的医术,以保一路康健。在这一片放眼无垠的海上,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强者,不再是只手擎天之人,他有了顾忌,而这种顾忌来自于他自己。
    我是这船上唯一的大夫,这种唯一,让我变得足够强大,可以抗衡昶帝的权势。
    昶帝的眼睛里变幻了许多情愫,最终对我报以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胆没有心大,陛下。”我语意双关。
    静默在眉妩身后的元昭,沉声道:“陛下,鲛人虽为半人,但从不伤人性命,我们应该比鲛人更加良善,才不枉为人,请陛下放了这鲛人。”
    昶帝眸光一紧,冷冷笑道:“好,朕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这鲛人。”
    “谢陛下。”
    昶帝转身拂袖而去,登楼梯的脚步声闷重如雷,我知道他必定气得发疯。
    地上的鲛人用水蓝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容琛,依依呀呀了一句,竟然像是有话要对他说。容琛蹲□子,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柔声道:“快回去吧。”
    鲛人又看看我,鱼尾突然扇起,轻轻我脚上拍了三下。
    我甚是不解,这是何意?是要谢我么?可是她未必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又怎么知道是我救了她?
    鲛人被投入大海。她并没有立刻离去,浮在水面上,遥遥地看着我和容琛,过了一会儿,终于沉下海水,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四周一片寂静,方才的那一场海上良宵对月低吟,依稀如梦。
    “灵珑,你刚才吓死我了。”眉妩握着我的手,小手冰凉。
    “其实我自己也吓得半死。”
    “那你还敢这么做。”
    “我也怕,但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你方才气场强大的像个,”她咬了咬樱唇,盈盈一笑:“爷们。”
    ......妹子,你这是夸我么?我莞尔一笑,感慨道:“师父说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一技之长足以傍身,果然很有道理。若我不是这船上唯一的大夫,这会儿必定已经死翘翘了。”
    眉妩点头,感慨万千:“是啊,看来我不该学易容整容之术,性命攸关之时,谁还要脸啊。”
    我正欲发笑,身后先有人噗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一脸窘色的元昭,和一脸笑意的容琛。
    眉妩讪笑:“要命才是正理。”
    容琛点头:“你说的是个极朴实的真理。”
    风云变幻之后,甲板上的人纷纷回了船舱里安歇,我和眉妩也回了卧室。
    寐生跟着我进了房间,关上门小心翼翼问道:“大师父,你认识那个鲛人么?”
    我有些奇怪,“我怎么会认识鲛人?”
    “那她怎么说,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我吃了一惊,突然想起来寐生听得懂鸟语兽言,但没想到他居然也能听懂鲛人之语。
    鲛人怎么会见过我?是不是因为伽罗在东海之滨,我时常在海边行走,所以她见过我?
    “她还说了什么?”
    “她对昶帝说,你还活着。”
    我越发莫名其妙,怔了一下问道:“你可知道那鲛人唱的是什么?”
    “好似是首歌谣。思君不归兮,人空瘦,思君不归兮,月空明。”
    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再次被谜团笼罩,许久都无法入睡,思前想后,我爬起来去找容琛。
    没想到他也没有入睡,斜倚在栏杆上,望着漆黑暗沉的海面出神。星辰像是宝石,闪烁在海天之间,夜风吹着他衣衫的下摆,起伏摇曳如海浪。
    “你怎么没睡?”
    我和他几乎同时开口,说罢,相互一笑。
    “你找我有事?”
    “寐生听得懂鲛人之语。”
    他眼眸一亮,“鲛人说了什么?”
    “她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好久没见到你了,另一句是对昶帝说,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