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小声很小声,温柔如夜般说,“那迷失之湖,永远在我心底,让我们来跳舞。”
    我热泪满眶,不住点头。
    老方带领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并不难,很快跟上了,我学着其他女士的样子,左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与他左手相握。
    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说:“要回去了吧。”
    口气呵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痒。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实,也无谓抵赖。
    我说:“十四号下午。”
    “就剩下这点时间?”他无限怜惜的问。
    “是,就那么多。”我说。
    他拥紧我,“我们一起渡过四十五天,不能说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个小时,每分钟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谢谢你陆宜,为我平凡的一生带来光采。”他哽咽。
    夫人说得正确,方的xing格可爱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个快乐的人,自身快乐,也令人快乐。
    换了别人,就会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够,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过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梦,到头来还不是席终人散,还不是伤心失望。
    有什么是会陪我们老死的呢,没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脱离苦海。
    我对方说:“我们在一起的确开心,但愿回忆长存。”
    他用手指替我划去眼泪,“听听这首老歌,从我祖父谈恋爱时直流行到现在,叫十二个永不。”
    “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后己。”
    “你也喜欢?我爱煞它们。”
    他把我带回座位,小桌子上烛火摇曳,他握紧我的手。
    “真想同你结婚。”
    “不想连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愠,别转面孔。
    “本xing难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着巧克力好去寻找新欢了。”我说。
    方很认真的说:“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你只要问一问你母亲,便可知详qíng。”
    我心底一寒,“我们不谈这个。”
    “好,我同你到蓬莱仙境,共渡剩下时光。”
    “那么爱梅呢?”
    “带爱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乐。
    我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无论是谁,总有权抓住快乐吧,为着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乐,牺牲其他,也值得原有吧。
    我们几乎空手就离开双阳市,抵达迷失湖。
    湖滨有一间小小旧旅舍,一岸花树,湖上有天鹅觅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诚的欢迎我们。
    别看旅舍外表朦蔽,这里有最香浓的龙虾汤、最甜美的香摈酒、最完善的游戏设备。
    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做,有时泛舟湖中,眯着眼睛,我躺老方腿上,爱梅躺在我手臂上,人叠人就过一个下午。鱼丝不住抖动,分明有鱼上钩,但我们不去睬它。
    爱梅获得极度安全感,似只小动物般熟睡,呼噜呼噜。
    我说:“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说:“幸亏你曾陪过她。”
    这就是乐观与悲观之分别。
    “她永远不会忘记你,”方说:“将来她qíng绪低落之时,你会成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确记得我。”
    母亲曾无数次提及这位无名女士,视她如神明及偶像。
    “爱梅懂事的时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诉她!”
    “不。”
    “我该怎么说?”
    我沉默。
    母亲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儿,那意思是说,没有人来得及把真相告诉她。
    方中信没等到她长大懂事,已经不在人间,而那位先生与夫人,当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爱梅不晓得我是谁。
    方中信说:“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从前不会明白这个话,现在如同身受,我点头。
    他又问:“回去之后,怕你会寂寞。”
    那是一定的,虽没有开口,眼睛也露消息,他并不担心自身,忙着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凄酸的低下头。
    “或者你可以与他详细的谈谈,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并不关心我的需要,我怎么同他谈?”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谈话呀。”
    他真天真。
    “你会同莉莉谈话?”我反问他。
    “怎么不会,是她嫌我不够正经,与我终止来往,跟了别人,你以为我在qíng场无往不利?并不见得。她与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时常打电话来诉苦,你不会介意吧。”
    “不,我怎么会小器。”
    他松口气,“每次都捏着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烦。”
    那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我,所以在他眼睛出来,我没有缺点,只有可爱,其实那么多女人当中,我最讨厌。我最麻烦,临走还要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托付给他照顾。
    我说:“这次回去,别的也许可以忍耐,吃惯了巧克力,可怎么办。”
    “多带点走。”
    “我不认为可以。”
    “那么现在多吃点。”他总有办法。
    “当然。”
    “陆宜,我怕我会想你想疯掉。”他留恋地凝视我。
    我不敢出声,因为我连想念他的权利都会被动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已经自幼受到gān涉,现在连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陆宜,别不高兴,看这轮月色,专为我们而设,你见过这么银白圆大的月亮没有?”
    不,我没有见过。
    认识方中信之后,发现许多从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dàng心扉,这些从前认为微不足道以及琐碎的小事,如今成为生活qíng趣。
    他打开一重重深锁的门。使我见到奇花异卉,以及整个美丽新世界。时间太短了。
    园子里晨间灿烂的花,至傍晚已落满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说法,只要曾经盛放,便于生命无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岁八十岁,”他说:“快乐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数小时,比较起来,我实在幸运。”
    告别的时间终于到了。
    我们返回双阳市。
    当日夜晚,我与夫人联络。
    我说:“明午四时,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处。”
    夫人说:“这是明智之举。”
    我苦笑,“不这么做行吗,他们会把我脑袋炸成碎片。”
    她不说话。
    “夫人,到了那边,允许我来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认为我能活到八十八岁。”
    我肯定的说:“你一定能够。”
    “长寿不一定是福气。”
    我固执的说:“夫人,你一定多寿多福。”
    她不住轻笑。
    “让我来探访你们。”
    “活到九十高龄,不一定有力气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记忆还在,我们也在,你可以来吃茶。”
    “谢谢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个荒凉冷漠的世界里,我还有一位朋友。
    最后一日的早上,我与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与方中信都决定把爱梅送到学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出门。
    她上车之前,我紧紧拥抱她。
    稍后我仍可以见到她:只不过届时她已是一名老妇人。
    我凄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一样。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别了陆宜。”
    他眼睛红红,分明也是哭过来。
    我说:“快点找个伴侣,好好成家,养一大堆婴儿,在孩子们哭笑声中,时间过得特别快,日子活泼热闹,只有儿童清脆的笑语声,才能拯救成年人的灵魂。”
    他摇头,“你不必说废话安慰我,希望时间可以医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视他。
    自上午九时开始,我的头开始剧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时痛一次,每次约一分钟,别看这数十秒钟,已经叫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抱牢头部,痛得眼前发黑,滚在地下。
    警兆来了。
    要是不回去,也会活活痛死、开头还瞒着方中信,十二时过后,频率加密,已达到半小时一次,他在我身边,躲也躲不过,看着我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