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知道我们要讨论大事,叹口气,“我先回家。”
    “明天我来看你。”
    我把她送出门。
    丈夫自然也有分数,我们坐下来,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别平和,“好的。”
    “谢谢你,我马上去进行这件事,你有无特别条件?”
    他想一想,“没有,你呢?”
    我摇摇头。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心平气和,婚姻可以维持下去。”
    我低下头,“我认为还欠一点点。”
    “你又孩子气了。”
    “或许是,我们不必再为这个问题争执,既然双方决定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会谈结束,心如止水。
    我与上司联络过,下个月复工。
    意外过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闷得要死。
    huáng昏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寻到车房,我发出呜呜的紧急报告,他们欢呼,知道找对了地方。
    弟弟跑出来问:“这是什么?”拿着黑色的塑料碟子。
    “软件,”我说:“是老式电脑的一种零件。”
    “不,”丈夫说:“是唱片。”
    我说:“老天,连我都没见过。”
    弟弟说:“我要继续努力,不能让妹妹得胜。”他跑开。
    丈夫接过:“至少有五十年历史。”
    我看着碟子上陈旧的标签,《渴睡的礁湖》?这是什么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来,“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惊人。”
    “他们那时候的歌名的确好不骇人,我记得有一首叫《我在yù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认为我xing感吗》?”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们可以什么都谈、何必分手?”
    我温和地说:“保证不到三天又会吵起来,我们不是同路人。”
    他颓然。
    我把唱片搁一旁,“能不能弄部机器来听一听?”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听得孩子们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来,“游戏完结,我要去颁奖。”
    走到车房,只见弟弟手中高举一锡包,妹妹跳跃着去抢。
    骤眼看的确很象,但是走近就觉得那包裹大大,约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这是什么?继续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给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异样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里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这不是我的车子?车头凹扁,毁坏严重,一扇门落了下来,夹层破裂,孩子就是在那里找到锡纸包。
    我问:“你们割破的?”
    “反正是废物,”弟弟说:“我们获奖心切。”
    谁把这包东西放在那里?不是我。
    它是什么?
    我把它拿到睡房,缓缓拆开。
    包裹做得极仔细,总共三层,拆到最后,是一个纸盒子,上面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丽jīng致。
    这到底是什么?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险品。
    盒盖还没打开,已闻到一阵香味。
    这种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缈缈然自盒内钻出,似勾住我的灵魂。
    我顿时失魂落魄,手颤颤打开盒子,盒子内还有层白色透明的牛油纸隔注。
    牛油纸上面烫着金字:方氏糖厂。
    糖,什么糖是这样子的?
    掀开薄纸,放到鼻端一闻,香入心脾,忍不住取过一块放入嘴里。
    即使是毒药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钻入味蕾,如丝绒般滑溜甜美,奇怪,这滋味似曾相识。
    谁把这糖果放在烂车的门内?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记得起来。
    整个人如堕入破晓时分,似有一丝金光透入浓雾,但怎么也肴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块糖,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经吃。
    就在这个时候,片断记忆忽然浮现,我知道它是什么了,这种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绝种而停止生产。
    方中信,有一个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来,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对我好,即使我来到另一个世界,他还设法照应我。
    我都想起来了,是糖唤回记忆,不不不,不是,是纳尔逊,他暗中使了手脚,保留我的记忆,瞒过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类只有他知道我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这些非法的记忆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觉得心如针刺般痛。
    纳尔逊说得对,这些记忆对我无益。
    夫人也这么警告过我,是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保留回忆。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恼,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些珍贵的记忆。
    我握紧双手,开头不晓得该怎么做,过了半晌,镇静下来,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屉里。
    纳尔逊终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许出于同qíng,或许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样活泼机智,父子同样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们这时闯进来,“唏,终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着铜币。
    我连忙说:“了不起,让我看,你们要什么奖品?”
    弟弟与妹妹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说:“要妈妈有空常常这样同我们玩。”
    “一定一定。”我说。
    他们欢呼,跳着出去。
    我看着窗外,怔怔的落下泪来,心中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这个月亮不是那个月亮,这里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阳升起。
    丈夫进来,看到我,意外的问:“这么早?”这种语调,已算难能可贵。
    我勉qiáng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
    “自己当心。”他已经仁至义尽,耸耸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二十一章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止身体回来,记忆也回来。
    纳尔逊本来已将我的胡思乱想完全洗净,使我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从前温柔驯服,有兴趣走到厨房去,连丈夫都觉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辈子的。
    家人都发觉我变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盒糖果,唤回从前的我。
    我震惊地呆坐。
    五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物是人非,在他们那里,我不知如何着手寻找母亲,现在回来,我又不知该如何重新适应。
    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经历这么痛苦的考验。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经抽得绷绷紧,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经过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学会沉下气来,咬紧牙关死忍。
    必须见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问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车?”
    “它是辆慢车。”丈夫笑。
    “我只不过到母亲家去。”
    “小心驾驶,”
    “多谢关心。”
    孩子们还在g上,我轻轻抚摸他们额上的接收器,不过似一粒血红的痣,但愿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截收。
    妹妹醒了,轻轻叫我。
    我顺口叫一声爱梅,立刻怵然而惊,住口不语。
    随即拍妹妹的手背,嘱她继续休息。
    我出门去看母亲。
    她在园子里休息,人造糙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衬托得她更加寂寞。
    “妈妈。”我走过去。
    “你果然来了。”她有份惊喜。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才是爱梅呢。
    “怎么会有空?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以后都会很空,我会时常来探望你。”
    母亲十分意外,“你?”
    “该有一个转变,”我歉意的说:“想多陪你。”
    “进来坐,慢慢说。”
    她的手也已经老了,手背上有huáng斑,指甲上有直纹坑,一切部表明她是个老妇,皮肤亦在腕处打转。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