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
    南孙放下听筒,伸个懒腰。
    王永正固然是个好青年,但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南孙看着自己的怪模样,不禁笑出来,她穿着不知年膝头部位已经爆裂的牛仔裤,父亲的旧羊毛袜,睡衣上截当衬衫,嫌冷,扯过祖母的绒线围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为悦己者打扮,但最悦她的是七彩电视,下班以后,她只贪图舒服至上。
    当初遇到章安仁,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转眼间,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也许,过十年二十年,待她事业有成,经济稳定的时候,她会投资时间jīng神,再度好好恋爱一次,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那人约是有可能,越要避开。
    南孙想到美国一位专栏女作者貌若幽默,实则辛酸的文章:“回顾我的独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过,盲目地自一只野shòu的手臂传到另一只,不复回忆,最后如何与一个很多时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还领了婚姻牌照。我的恋爱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进化小径。我错了许多许多次,但同一错误从不犯两次,像一切进化论,我的也自底部开始……”
    南孙曾为这篇报告笑出眼泪来。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条蛇的。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南孙觉得每个人都有负面,正面越美,观者越是担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说:“有人找你,为什么不出去?”
    南孙笑着摇摇头。
    “我可以叫戚姐妹来陪我。”
    南孙拾起杂志。
    “年轻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孙轻轻说:“我不年轻了。”
    蒋老太太有点难过,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为着她,南孙才牺牲了社jiāo活动,这个曾经被她歧视的孙女,竟这样爱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孙连忙说:“我替你拿南瓜子来,锁锁送的松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头。
    “还有自制酒酿圆子,你看锁锁,自己不过年,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机会,要好好报答朱小姐。”
    南孙说;“锁锁是那种难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听懂没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轻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电话铃又响。
    蒋老太太说:“若果这是找你,不妨出去,孙姐妹就要来了。”
    南孙苦笑,现在还有生命不夜天,不贰臣,叫你不去,马上叫别人,谁没有谁不行,谁还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听,谁知却聊起来了:“是,我是南孙的奶奶,你是北方人?很少听得一口这样好国语,行,我听得懂,我很好,谢谢你,你来约南孙?好极了,半小时后来接她,可以,可以,再见。”竟一言为定,挂了电话。
    南孙瞪大双眼,“这是谁?”
    “一个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孙怪叫一声:“你代我答应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来了。”
    “但我要洗头沐浴化妆换衣服,三十分钟怎么够?”
    祖母打量她,“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回房间去了。
    南孙先是颓丧地坐着,看着镜中蓬头垢面的自己,后来嘴角孕出笑容,当然不是为王永正,而是为祖母,人家祖孙一开头就有感qíng,她们却要等到二十余年后。
    但,迟总比永不好。
    南孙跳起来,往莲蓬头下洗刷,她仍然留着长发,已没有时间,只得湿漉漉垂肩上,取过牛仔裤穿上,发觉自己胖了,拉链拉不上,láng狈地换上没有线条的绒线裙,才擦口红,门铃就响起来。
    南孙实在怕老太太对王永正说些足以令他误解的话,就这样跳去开门。
    门外站着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轮寒暄才分头坐下。
    王永正穿着灯芯绒西装,一表人才,南孙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战,旁人一定会想,这样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却不怎么样。
    她打开王永正带来的巧克力,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一方面王永正也看着南孙发呆,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这女孩子不住令他惊异。
    第一次,在外国,她一脚泥泞,破裤,面孔却似拉菲尔前派画中女角,浓眉大眼长发,象牙般皮肤,彼时满园落花,她举脚踢起小径中花瓣,给他的印象如森林中jīng灵。
    第二次,她穿着标准套装,全神贯注与电脑打jiāo道,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野xing长发盘在脑后,但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然后是今天。
    她身上还有药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泼,头发用一只夹子束起,嘴上有一点点口红,看上去心qíng比较好,选择巧克力的时候,大眼中有一种天真的渴望与贪婪,糖在嘴里融化的时候,她微眯眼睛享受,就差没唔的一声。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时死追。
    他见过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处申诉同xing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点倦了,难得见到一个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蒋南孙,他不笨,决心抓紧她。
    两位老太太坐在年轻人当中,也不好说话,于是孙姐妹搭讪说:“我们到房间去祷告。”
    小小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永正说:“你祖母很可爱。”
    南孙抬起头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难使她们长大成熟老练,凡事都不大计较了,并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点亏,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爱。
    南孙笑了。
    这一抹不久会出现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着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兴奋莫名,他知道找对了人,蒋南孙永远不会叫他沉闷。
    “你不会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孙侧头想一想,“为什么不,总比在街上乱挤的好,你看上去也像个大好青年。”
    “请。”
    两人走到路口,南孙就叫扒手光顾了,她根本没察觉荷包不翼而飞,一转头只看到王永正同个陌生人办jiāo易,刚在诧异,看见王永正取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皮夹子,突然惊醒,才发觉手袋已被打开。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还她。
    南孙觉得被照顾真正好,索xing乖乖尾随王永正身后,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这么去了也罢。
    第八章    王宅非常幽静,在近郊,是那种两层楼的小洋房,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之家,完全没有刻意装修布置,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与环境配合。
    南孙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家,也有这股书卷气,但,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
    南孙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她背着夕阳笑。
    他去听了一个电话,随即出来征求南孙的意见,“我表妹想与她男朋友过来玩,你怕不怕吵?”
    南孙微笑摇摇头,好久没有出来jiāo际,趁这个假期练习练习也好。
    只见王永正过去取过听筒,“章安仁,你们来吧。”
    章安仁。
    南孙一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难得会有这么多,这个与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
    女方的家庭对于章安仁来说太重要,由此可知,该位王小姐的环境一定不错。
    要是即刻告辞,也还来得及,但南孙自觉没有必要,所以处之泰然,当然,最主要是,章安仁已不能伤害她,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了。
    南孙有备而小章无备,看到她时他呆住,有些作贼心虚,跟着才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心细如尘的王永正已觉异样。
    王小姐却不觉得,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比南孙矮半个头,完全被宠坏,什么都要男友侍侯,电话都要他拨好号码接通才递给她,喝一杯茶,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
    如果南孙不在,章安仁会做得很自然,但面对前任女友,未免觉得自己是降格了,所以浑身不安。
    南孙装作没看见。
    王小姐很活泼,她有那种普通的俏丽,骤眼看,会以为是电视上芸芸小女,明星中的一名,但衣着首饰却又显露身份。
    她对南孙很热qíng,抢着说:“我这个表哥一直没有固定女友,眼角很高很高,不过我不怪他看中你,蒋小姐,你真潇洒,我最羡慕人家刻意一双平跟鞋到处去。”
    被王小姐这么一说,章安仁未免勾起心事,南孙最难能可贵之处是永远坦dàngdàng,豪迈慡朗,与他现任女友相比,一如金鹰,一如huáng莺,章安仁顿时懊恼起来,他会耐烦服侍这只依人小鸟一辈子吗?
    南孙唯唯诺诺,丝毫没有不悦之意。
    不到半小时,王小姐又勒令章安仁送她到别家拜年,她开一部父亲送的鲜红色名贵跑车,引擎咆哮着走了,完全像一阵风。
    南孙忍不住笑起来。
    王永正说:“你认识小章吧?”
    “他曾是我男友五年之久。”
    “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