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回头,看到一个白发老翁。
    他说:”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实在不忍,看了看那个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点点头。
    “多谢你。”
    方倍低声答:”不客气。”
    老翁说:”告诉我,阿摩在课室里是什么样的学生。”
    方倍凝视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欢他,他待人有礼,诚实,是个班长,其他同学有难题,总找他解决,他慷慨,从不吝啬时间或金钱,喜欢请客。”
    老翁拭泪。
    方倍说下去:”教师以他为荣,同学爱戴他。”
    “他们说,阿摩驾驶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调查,也许是货车煞掣问题。”
    “是,是。”
    方倍说:”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说得对。”
    “你先上车。”
    方倍看着老先生驾车离去,她才上车。
    冯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说:”人生无常,我忽然觉得害怕,想回家躲进被窝。”
    “这篇特写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方舟,你真会赚人热泪。”
    “又名:请小心驾驶。”
    “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来鞠躬,真是不该。”
    冯乙送方倍回家,在门口问:”你父母可有门户阶级之见?”
    “他们不是那们的人,况且,你堂堂清华门生,学识jīng湛,有什么好怕。”
    “我英文没你的好。”
    “的确,我俚语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这个字,本来是坏字,指皮条客,但现在,如果说:你的打扮够pimp,即时髦入格。”
    “什么?”
    方倍得意洋洋,”dude,你不知道吧。”
    冯乙笑出声来,一个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方倍说:”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羡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语大全给我,那简直是华裔心灵jī汤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里边。”
    冯乙笑,”这个说法倒新鲜。”
    “像yù速则不达,小不忍则大乱,吃亏即便宜,五十步笑一百步,己所不yù,勿失于人……真是个宝藏,何必崇洋,这些民间智慧胜过西洋哲学多多。”
    “你是一个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兴,”是吗,你真那么想?”
    一个星期后,方倍的母亲叫她去纽约。
    管家说:”飞机票在书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叹口气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纽约,会雀跃。”
    方倍又叹口气。
    “是不舍得冯先生吗,叫他一起出发好了。”
    “不,不是冯先生。”
    “那么,明早我送你去飞机场。”
    这时坤容来找她,听见纽约两字,双眼发亮。
    她把笔记还给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况如何?”
    “我搬到住宅区一间地库住,独门独户,那家人很gān净,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管家又管闲事,”坤小姐,你要当心,夏天莫开窗睡觉。”
    有母亲的人嫌老妈噜苏,没有母亲的人听到忠告鼻子发酸。
    方倍问:”去纽约,要给你些什么吗?”
    坤容答:”到纽约不是为购物,到处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锅的气息。逛大都会,现代与历史博物馆,看大百货公司橱窗布置,到大学探访…。”
    方倍微笑,”我请你,一起来吧。”
    管家怂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开心。”
    坤容犹疑,”我不想打扰。”
    “加多双筷子而已。”
    坤容说:”所费无几,我打算将来自费旅行,方倍,我们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还未说放,管家先大声赞好:”有志气。”
    方倍与坤容握手道别。
    第二天下午她抵达纽约这个大都会,纽约,从前叫新港,稍后被英殖民政府更名为新约克郡,即纽约,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孙女士派秘书接女儿,她真的那么忙?当然不是抽不出空来,她有点过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遗风是人越忙越高贵,她一时转不过軚,一直到廿一世纪还在忙,颇为老套。
    车子把方倍接到格林威治村一间公寓,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整套名贵行李箱,方倍把她的帆布袋一扔,便到厨房找冰淇淋裹腹。
    淋浴时听见电话铃响,不予理睬,擦着头发出来,发觉是母亲在录音机留言:”小倍,车子三十分钟之后即三时三十分在楼下接你,请穿带整齐。”
    母亲是管理科jīng英,发号施令,一流真确明晰。
    方倍打开行李,挑一件白衬衫配牛仔裤,是一位著名时装设计师说的:如有犹疑,白衬衫加牛仔裤。
    她看到g头几上有一条珍珠项链,便随手戴上,以示尊重。
    她喜欢格村环境,等车时东张西望,到小店买咖啡,司机差些找不到她。
    上了车,司机把她载到一间叫锦鲤的画廊,日本人现在把这金鱼也当作是他们的特产,叫koi。
    私人画廊作日式装修,玄关墙上有一件缠紫藤的古董和服撑开挂起,这次展览却是西洋作品。
    接待员走近介绍:”这是加拿大沙省五人展。”
    方倍忍俊不住,加国老是喜把艺术家扎起来一捆捆,先有七人群,再有五人展,独门独户仿佛担不起场面似。
    只见孙公允匆匆走近,她一见女儿,微微皱上眉头,低声说:”不准你嬉皮笑脸,柏太太要见你呢。”
    “谁是柏太太?”
    “妈妈的业主即该次在客柏尔曼太太,我同你说话你总不放心上,柏尔曼先生是美籍犹太裔传媒巨贾。”
    “是是是。”
    这时,有人问:”客人来了吗?”
    一个穿黑色唐装衫裤的华裔笑着走出来,”这是小方倍吗?”语气好不亲切。
    方倍知道这便是母亲的大客户柏太太,连忙恭敬地称呼。
    她在画廊内厅摆下茶点招呼方倍。
    柏太太没想到方倍如此朴实可爱,十分喜欢。
    方倍也打量这位柏太太,发觉她并不是美人,长方脸,高颧骨,狭细的东方人杏眼,褚色皮肤,有一阵子,专售给洋人的油画上,就画着像她这样相貌的蜑家女,站在舢板上,背着婴儿。
    这大抵是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人吧。
    只听得柏太太说:”方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邀请你来见面吧。”
    方倍也好奇。
    这时孙女士身旁几个电话响闹不已,她说:”我出去处理这些人。”
    柏太太讲下去:”方倍,我是你的读者,我一口气读了你七篇专访,深觉感动。我看过许多名有访问,柏氏杂志上全是肤浅的电影明星宣传,我同老头说过多次,访问不一定要揭秘,方倍,你证实了我的看法。”
    方倍外到极点。
    她真的太幸运了,不不,所有读者平等,阔太太与白领女一般受到尊重,方倍只是觉得有能力得到读者青睐,是她毕生荣幸。
    “你文字简单,感qíng真挚,开头我还以为是高手故意用素笔吸引读者,原来真是一个仍在读书的孩子。”
    方倍只得说:”我不小了。”
    “柏氏打算收购这几家华文报,你有什么意见?”
    方倍据实答:”我不懂呢。”
    柏太太笑:”你做主笔吧。”
    方倍开始结巴。
    柏太太看着她说:”令尊令堂八面玲珑,你却是老实户头。”
    方倍一时不知是褒贬,一味唯唯喏喏。
    “我不打扰你了,你游玩数天,实际收入几篇旅游志吧,喜欢什么,同我讲好了。”
    方倍没想到这么快便大赦,最怕应酬的她十分开心,打心底笑出来。
    这一切,柏太太都看在眼里,由衷欢喜这个少女。
    孙公允听完几个电话回来,发觉女儿已经离去。
    “什么?”她十分意外。
    柏太太说:”公允,都是你功劳,任由女儿意向,给她自由自主,公允,我也有两个女儿,我要跟你学习,她们毋须承继家庭事业。”
    方倍如甩了绳子的猢狲,一溜烟跑到百老汇买高价黑市票看音乐剧,散场后到爵士乐酒吧喝咖啡,最后她斗胆与黑人计程车司机吵了起来,拒付小费,痛快得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