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你瘦了许多,脸都尖了。”
    方倍苦笑问:”是吗?”
    这几天,她起码瘦十多磅,以前圆圆纯稚双颊现在已经消失,眼睛却增大近倍,五方倍换了样子,今日的她看上去jīng练,沉着,成熟。
    患难使人成长,信焉。
    方倍在接待处等。
    第一个钟头还算易过,第二个小时叫她坐立不安。
    会议室里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如坐针毡,一杯咖啡早已凉gān,她的胃液惊惶窜动,唉,开口求人难。
    坐在门口的她一如乞丐。
    方倍清晨起来,煤无胃口吃早餐,到了中午,胃里呕酸,她忽然想吐,连忙从口袋掏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嚼动。
    这一等等得腰酸背痛,终于叫王方倍知道什么叫做冷板凳,什么叫做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她qiáng自忍着凄酸,泪水几次在眼眶打转。
    坚qiáng,方倍,坚qiáng。
    正在关口,会议室忽然大门打开,报馆同事陆续走出来,人人表qíng舒畅,显然会议气氛及效果良好,劳资双方洽商过程愉快。
    但是,冯乙忘记通知她。
    冯乙见利忘义,兴奋得忘记朋友在会议室门外头苦等。
    这就是朋友了,方倍的心冷了一截。
    这时冯乙也看到了她,顿时一愣,像是不认得她的样子。
    方倍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把私人恩怨撇在一旁,她急步抢进会议室,看到邓融正预备离去,两名助手一左一右帮她整理桌子上文件。
    方倍过去称呼:”柏太太,可以让我说几句话吗?”
    她们抬起头来,看住这名不速之客。冯乙本来把住门口,此刻又回转来。
    邓融轻轻问:”方倍,你有话说?”
    方倍连忙回答:”你记得我就好,柏太太。”她忽然哽咽,”大家进中国人……”话甫出口,马上觉得ròu麻,亏她讲得出口。
    邓融对助手说:”你们先出去,我与方倍说几句。”
    助手与冯乙退出。
    方倍鼓起勇气,清心直说:”请原谅我父母。”
    邓融摊开手:”怎样原谅?”
    “请容许他们赔偿,叫他们重头开始,给他们一次机会,不要告发他们。”
    邓融好气又好笑:”他们叫你来?”
    “我自动央求。”
    “难为你了,方倍,我对你好感,才与你坦白,王氏夫妇联手下欺诈客户,已经超十年,他们停工后,我以十分之一价钱,叫人完工,新年工程人员对我说,王氏提供的一切所谓名贵古董材料,全属赝品,统统伪造,你想想,客户应当生气吗?”
    “是,柏太太。”
    “再追究下去,更加稀奇,原来王氏夫妇根本不是持有执照的建筑师,从未一日读过建筑系,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方倍低头,”柏太太,我代他们致歉,请你网开一面。”
    邓融看着方倍,狭长双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你还不知道吧。”
    方倍缓缓抬起头,不知道什么?
    邓融轻轻说:”他们二人并未正式注册,他俩只是普通法即同居夫妇。”
    方倍脸色惨败,这件事要由外方告诉她,实在不妙,看qíng况柏氏已把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
    不料邓融接着说:”方倍,你也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倍耳聪目明畔嗡嗡作响。
    “你还不明白?他们两人一生都是假,没有一件真,他们生活在幻象中,四周围的人都是骗局的受害人。”
    方倍全身冒出汗来。
    这时助手进来说:”邓小姐,我们赶时间。”
    邓融取起她手提包,”“我要走了。”
    方倍不知哪能里来的力气,她拉住邓融,”请给他们一次机会。”
    邓融看着她,忽然叹一口气,”方倍,我没看错你,你几时来担任我的主笔?”
    “我——”
    “你回去考虑,我也回去考虑,这样可好?”
    第七章    方倍点点头。
    “我们再联络。”
    助手一左一右撮拥着邓融离去。
    冯乙这时才说:”我实在抽不出时间给你电话。”
    方倍挥手答:”没关系,你已尽了力。”
    刚说完,她呕吐起来,胃部痉挛,她完全失去了控制,把huáng胆水都吐了出来,呕得人家会议室臭气薰天。
    冯乙连忙帮她善后。
    “对不起,对不起。”
    方倍急急离开报馆。
    冯乙追上,”方倍,我送你。”
    方倍蹒跚走到街上,又呕起来,这时胃已空dàngdàng,除出huáng水,再也没有食物渣滓。
    冯乙推她上车,方倍眼前发黑,闭上双目。
    冯乙载她回家,扶她进公寓,冲杯热茶,喂她喝下。
    “好些没有?”
    方倍点点头。
    “你与邓小姐一早认识?”
    方倍忍不住微微笑,带些荒凉意味,看这些知识青年,平日好端端有理想有抱负有见地,一碰到权贵,一个可以提拔他的人,立即不管三七廿一,尊称她为小姐,与别的臭婆娘划分界限。
    冯乙认识邓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聪敏的他,当然知道邓小姐不过是泊到一个好码头,后台身份凌厉,商业社会,这便是一切,谁还会去理会邓小姐个人学识修养品格。
    冯乙接着问:”她同你说什么?”
    方倍轻轻答:”她说,她是我读者。”
    “真的?你看,方舟,不枉我发掘你这个人才,以后,你要多写点。”
    方倍闭上眼睛,”“我累了。”
    “我改天再来看你。”
    方倍听见关门声。能怪冯乙吗,当然不,他已做到最好,方倍昏然入睡。
    半明半灭中,她察觉管家来看她,喂她喝米粥,叫医生来诊治,医生再三保证病人不过是疲劳过度,管家不放心,在客厅过夜。
    她责怪方倍:”你太叫人不放心。”
    方倍不出声,她已多天没有收到父母音讯。
    等到可以起来了,她做了一连串调查工作。
    她查明两件事,第一:生死注册处没有王氏夫妇任何记录,换言之,他们没有生育过,王方倍的确不是他们亲生。第二:他俩也未曾在任何一省注册结婚。真难明,所有与证书有关事宜,他们都不屑正式办妥,他们是奇人。
    方倍像被一吨砖块兜头兜脑打中,脑浆四溅,还怕有碍观瞻,不住向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用手捂着头,希望还有得挽回。
    没得救了。
    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坤容来看她,她去开门,坤容怀疑地说:”我找方倍。”
    她都不认得她了。
    “坤容,我就是方倍。”
    坤容吓一大跳,这个满面愁容,大眼机灵瘦削体弱的女孩是王方倍?
    “你似换了一个人!”
    方倍哭丧答:”我确是换了一个人。”
    坤容看到她手臂,立刻想到皮包骨三个字,方倍的衣服忽然大了好几码,可是此刻看到分明三围,不比以前圆滚滚。
    坤容说:”许多破落户子女一般活得好好,你要努力。”
    方倍几乎被她气哭。
    “我的意思是,你生活费与学费如有问题,我可以帮你。”
    方倍发怔,六个月前,她曾经如此安慰过坤容,没想到今日她滚到谷底,要由坤容搭救。
    坤容有什么办法?但是她的语气已经叫方倍放心。
    坤容握住她的手,”可怜,瘦成这样,必是肠胃敏感,消化不良。”
    然后,坤容说到她自己:”倍,我与温带,计划结婚,我将有自己的家了,我将努力珍惜这个家,你是我好友,请做我家上宾。”
    方倍听毕,由衷说:”我替你高兴与庆幸。”
    人类的因缘际遇,多么奇怪。
    坤容问:”你怎么搬了家,父母呢?”
    方倍答:”我家生意失败,父母下伺机再起。”
    “生意人上落确实很在,我看报纸,常常有第二代把十多亿祖业蚀清,再欠债数亿。”
    方倍看着容光焕发的旧友,”恭喜你,坤容。”
    “我做的玻璃首饰销路极佳,足够缴jiāo学费及杂费。”
    尽是好消息,坤容终于游上岸,她可以晒太阳了。
    她这样形容:”最近心qíng好得想联络生母,终究不敢。”
    她本来想bī方倍出去吃茶,这时,电话忽然响起。
    是司徒律师在那边说:”方倍,我上来一会有要紧话同你说,家里如有朋友的话请他们先走。”
    是什么更坏的消息?
    方倍抬起头,”坤容,我约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