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充满的是喜悦与欣慰。
“既然如此,公子又为何迟迟不肯启程回京,逗留与此?”
长孙凌的目光微微垂下,思忖片刻,静雅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微笑:
“大约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语毕,便稍稍抬起头向上看去。
骨女顺着他的视线定睛细看,却隐约看见云海翻腾之中,一袭素白出尘的身影正急速御风而来。流泻的墨发随着迎面而来的疾风肆意披散飞扬,神色虽然依旧淡薄冷清,仿佛碧水之中绽放的纯净冰莲一般,优雅逸然。
但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也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那股凛冽杀气。
那样掩藏在平静漠然之下,澎湃汹涌的杀意。
骨女下意识的横身想要挡在他面前,却被长孙凌轻轻推开,摇摇头示意她安心。
待得来人冷然从容地自空中落下站定在他面前时,长孙凌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俯身拱手道了句:
“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上仙尊名,此番得遇仙缘实乃在下之幸。”
云涯子挥手拂去足下流风,微微颔首,面无表情道:
“小裳在哪里?”
这山中阴寒戾气冲天,方才他御风之时就感觉到了与往日不同的诡异气息,弥漫在周围盘旋不去。虽然说诸鉤山地处极北鬼族之地,沾染上一些浊气阴邪自是无可避免,但如此强烈而明显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
“上仙此话差矣,”
长孙凌温雅一笑,直起身来:
“听闻当日皇上逼婚未遂,小裳幸得上仙出手相救方才安然离去,未曾入宫为后。既是如此,她现下自是理当与你在一起,上仙如今却来寻我要人是为何?”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静淡镇定,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
云涯子眸色瞬间冰冷彻骨,变得漆黑一片深不可测,语气也不再如最初的淡然,冷意渐沉:
“若非国师相助一臂之力,小裳又何以能离开我所设的结界之中?”
长孙一族天赋异能,每隔百年便诞生一位精通玄术异法之人,通晓古今未来,博识禁忌密咒,有时更甚修仙求道者。
若说上天入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怕就算寻觅六界,也只有长孙凌一人了。
感觉到空气中迅速冷凝的刺骨寒意,他仍然丝毫不以为意,面上一派谦和如常:
“上仙此番委实是多虑了,兴许她只是不小心走出了结界四处逛逛,也未尝不可。”
云涯子皱起眉头,心知长孙凌必是不会坦诚相告,当下也不再与他多废话。
长袖一拂苍纹剑应声出鞘,呼啸着迅速迎空破霄而出,盘绕几周之后稳稳落入他手中,剑身寒光似秋水荡漾起伏,覆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你既然不愿意说,我就逼到你愿意说出来为止。”
他从来不喜伤人,仙道讲究万般皆空,看淡尘俗,与其争锋相对不若仁慈以待。
然则长孙凌身怀异能自然并非一介凡夫俗子,而他也断然没那心性继续与他无谓纠缠。
小裳过去虽承了他十余年倾尽心血教授培养,却终究是个不成器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是那舞剑捏诀的料————固然按照他对她的了解,倘若慕卿裳真遇上什么危险,决计是不会硬拼,至多掉头遁了逃之夭夭。
正是因为知道她贪生怕死,骨软谄媚的本性坚实无比,所以他以前才一直不强迫她学习什么。
可是惟独这次,他却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心头不安之感越发明显。
云涯子单指挑起剑柄翻转手腕轻轻握住,指尖顺着光滑锋利的剑刃自上而下滑过。一道灼灼如霞辉的苍茫白光自剑身中乍现而出,真气凝聚于剑尖似绕了片薄雾,仿佛浸染了霜华一般,流光溢彩。
那剑的锋芒虽然柔和,如同月夜海面初生的雾霭,幽淡澄澈,但其中夹杂着的澎湃内劲却浑厚强大,恰似隐敛在冰雪之下的一簇灼热火焰。
沉稳而又不失傲决,就像云涯子骨中的本性。
长孙凌见状,深潭一般的眸中幽光晦明晦暗,却并不退让,随手凌空划出一个结界。
脚下无数细芒纵横交错,阴阳八卦阵赫然显现,一股真气混杂着符咒之力直冲而上,形成透明如水的柔韧防御壁:
“小裳不在我这里,我又能说什么?”
以他之力若要对抗云涯子无异于是螳臂挡车,是以,长孙凌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与云涯子发生正面冲突。
云涯子神色波澜不惊,提剑微转身子踏步而出,宽袍一挥,掌中一道寒光直直向着长孙凌的方向射去。
长孙凌感知风声滑过耳畔,立即偏头一侧,避开他的攻击从袖中取出一管翠色玉笛。莹澈碧绿的玉质管身上凿出七个吹孔,尾端缀着一缕串珠玲珑流苏,十分精致。
水碧笛?
看到长孙凌手中的玉箫,云涯子不觉长眉微蹙,剑势越发凌厉快狠,疾如银蛟循刃而上,迅速泛起一片雪浪抚月,剑风骤起似莹莹寒光,在空中流转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小裳曾食紫帝所赠的五色菡萏,身上带有菡萏之气,这世上决然不会再有第二人。”淡淡地开口。
有些事情即使欺瞒得了旁人,曾经与小裳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又如何想骗得过他?
剑法挑刺如翩若游龙,一波更胜一波,云涯子甚少下狠手。可倘若一旦出手了,就鲜有能够抵御之人。
水碧笛是能牵制人心神的宝物,对他虽然不太起效,但终究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按照云涯子以往沉稳冷静的性情,对付长孙凌尚无须如此费神耗时。
无奈如今他心念小裳安危,精力自然无法一如平素那般敛神集中,所以才不得不拖延了下来。只是纵然清淡,那股特殊的香味他却依旧十分熟悉,尽管几乎微不可察,但确确实实却是存在的。
苍纹剑出势更为咄咄逼人,上下翻飞如飘絮轻盈,沿着水碧笛的笛身轻擦而过,发出清脆的碰击之声。
因着那柄剑注入了云涯子自身的仙气修为,是以长孙凌以凡体之身勉力招架,终究是显得力不从心:
“诚然如此,她自不愿留下,你又何苦强求?”
顿了顿,他手腕用力一转将水碧笛从苍纹剑下抽离回来,抬起头定定望向冷傲如初的云涯子,冷笑道:
“当初苍啸野心勃发之际,我不信你竟是对此丝毫不知。
若然论说彼时慕卿裳不听你之言误入地脉之事纯属偶然,这偶然遇上的时机也未免太巧合了一些。
你既然早就察觉师兄所图不义,又了然他必然会不择手段夺取诛仙。却依旧只在碧霄宫周围设置一层定魂结界,诚然以她之能无法出来,外界之力只要具有一定程度就可进入,以你对慕卿裳生性之了解又怎会如此放心草率地将她独自留在山上?”
是的,正因为当初小裳与清渊相遇的时间太过巧合。一连串的意外仿佛由一个既定的契点,通过某种指引而不断延伸出无数应对的分支,所以才让他产生了怀疑。
以云涯子一贯谨慎内敛的行事作风,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的。
那么,事态会演变至此,就只有一个答案。
“……………你早已知晓慕卿裳即为当年的宓妃转世,是以你笃定她必然会觉醒,这才毫无顾忌地能狠得下心来亲手再次送她入炼魂鼎。
炼化诛仙势在必行,就算不是苍啸,天下格局依旧无法避免会大变。
如此一来,你既给了众人一个交代,又能情义两全。因为诛仙剑自古以来只认其主,苍啸费尽心机欲要夺取此剑之力,不啻于是镜花水月。”
长孙凌说完,水碧笛在空中转荡几圈之后缭绕出一片淡色绿光,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将苍纹剑的凌冽剑气阻挡在外,只守不攻。
云涯子收回剑势拂袖落定,转身冷冷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沉寂如冰:
“这是我昆仑之事,无须旁人多喙。”
只是语调虽冷,看似无情,握着剑柄的指骨却仍不着痕迹地紧拢了一下。
他有他必须固守的原则,那是他逃不开的责任,他无可选择。
但同时却也为此付出了太多沉重的代价————没有人知道他初闻慕卿裳腹中怀子之时的震撼心痛。
他亲手将自己的骨肉与挚爱推入万劫不复的死亡边缘,然后看着她逐渐与他渐行渐远,头也不回,却无可奈何。
她并不生他的气,甚至从不抱怨他,可是却用更多虚情假意的委婉话语来敷衍他。
字字句句,甜美异常,然而已再不复当初真心。
小裳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素来没骨气狗腿到极点,心里却有着自己的执拗与坚持。
她顺着他的意思遵规遵矩,看似乖巧听话,下一刻又往往阳奉阴违变脸如翻书。或者对他言听计从,可是在无人注意时,却在噼里啪啦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暗中图谋不轨。
云涯子从没想过慕卿裳会骗他。
那些年的朝朝暮暮,在云雾缭绕、彩霞旖旎的昆仑山上的日子,或者相依相伴在人间游走的岁月,他知道,谁也无法代替他在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如师如父,如亲如故,他们在一起那么久,握住的掌心始终没有放开,她最后选择的人毕竟是他。
“我自然对你们仙界之事毫无兴趣,”
长孙凌将水碧笛收回袖中,指尖一弹褪去周身光壁。迎着云涯子翻涌的仙气如履薄冰,伸手指着不远处一片已经渐渐回归虚无的空影,温润笑道:
“只是…………小裳如今确实不在我这,她已经孤身去了冥界寻找玄霄之魄,想来现下应该正走在黄泉道上。
唔,冥界有条长流蜿蜒千里,绵延不绝似银瀑华锦纷绕百转的河流。周围长满了绯艳如血的曼珠沙华,星星点点衬着漫天幽冥鬼火,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那河在人世间好像还有一个说法,似是唤作忘川。”
顿了顿,不期然看到云涯子瞬间骤白若雪的脸色和震惊的眼神,翩袂的仙袍在冷风中如一抹淡淡水画,似真非真。
他突然觉得有些迷惑,慕卿裳是真的不知道当初云涯子将她送入炼魂鼎时的想法么?
还是说……………
想起当初进入冥界时她最后回首时,那一霎那间的眉目灵动,心下终于了然:
“若是以后上仙与小裳缘分未断,总是还可以再相见的。倘若注定缘尽于此,相见不识亦是枉然。”
可是,她终究还是骗了他,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忘川河的距离。
云涯子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脚步略显踉跄着倒退几步,脸色越发苍白得几近毫无血色,胸口如撕裂般的疼痛流血。
在这一刻,他的自持他的冷傲他的倔强,彻底碎裂瓦解。徒然只留下掌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余温————他欠慕卿裳多少?慕卿裳又欠他多少?
这些孰是孰非早已错乱成了一盘散沙,抽不出,理不尽,纠葛难分。
“你负她在先,她负你在后,如此却也刚好。”
长孙凌若有所思的轻轻长叹了一声,转身与云涯子轻轻擦肩而过,视线不经意之间滑过他墨发之中绾着的那支清润发簪。
怀梦发簪,空怀一梦……………她这么多年惟独送你一人信物,其实她才是最舍不得放开手的那个。
为何明明相爱,你却始终都不懂得。
不予来世
眼前江影濯濯,烟波浩渺,一望无垠的澄澈水波上轻轻摇曳着一叶青竹扁舟。
舟端系着一只幽光阴沉的暗色灯盏,一位青面獠牙的鬼差正俯下半个身子卖力地将舟尾处的玄铁锁链从船柱上解开,舟身轻晃,带起碧波涟漪。
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渡魄灯了。
虽然外表看似破旧平凡,却是冥界珍贵的矿石所铸造,能够在混沌之中引领着失去五感六觉的亡魂孤鬼们涉过忘川。
“小姑娘,你是要自己涉过这茫茫三途冥河呢,还是老夫以渡船送你过去?”
慕卿裳冷不防被一个声音吓到,慌忙抬起头,却是那面目狰狞的鬼差,正温和的低头询问她。言语之间,温文有礼,丝毫不见以前她在凡界戏本子上所看到的那般凶狠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