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
    “这忘川啊,景色虽然美丽清秀,但却是一眼望不到岸的。”
    鬼差怜她如此年纪轻轻便来到此地再入轮回,心中隐有不忍。便抬手指着远处的烟雨朦胧,与她道:
    “你看,从这里看过去,忘川永远都是没有尽头的一条河流。
    这千百万年以来,无数形形□的人都带着各自的喜怒哀乐从轮回湮灭中走来。
    有些是权倾朝野的元老大臣,有些是书卷气浓的才华书生,有些事美貌绝代的一代歌姬,有些事只手遮天的枭雄霸王…………可是那又怎样?
    不管他们曾经的人生如何,一旦入了这忘川中啊,前尘往事就全部化为了指尖流沙,浮云过眼。”
    忘川河,千年舍。
    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喜怒哀乐,曾经积淀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只要饮下这清澈见底的冰冷河水,就会全部忘记。
    往昔种种,逝水无痕,再无任何牵挂,真好。
    她这样想着,不觉心底有些惆怅。
    慕卿裳微微低下头,眼角余光不期然地发现身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孤魂正蜷缩在忘川岸边,如枯木般的身子在凌冽的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突然想起来,这忘川里尽是吞噬人魂魄的生猛鬼魂,那水看似澄澈透明,却总是覆着一层淡淡血色的雾霭,大抵便是冥界的血云了。
    “鬼差大人,麻烦将这位老爷爷送至忘川彼岸吧!”
    想了想,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雕纹的上等玉镯,托在手心里递给那渡船的阴差:
    “这是渡资,我代替他支付。”
    那老人浑身衣衫褴褛,想来生前应该是贫苦人家出身的人。
    “那你呢?”
    鬼差伸手接过那只玉镯,绿色的手臂一挥,就把那老者稳稳地捞上了船。随后转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盯着她:
    “小姑娘,你难道要自己渡过这滚滚忘川吗?”
    不是没有先例,也有一些灵力比较高的魂魄,可以自己设法渡过三途,只是这么做很危险。
    慕卿裳点点头,周围有些表情木然的鬼魂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她,又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鬼差似是怔了片刻,最后幽叹一声,支起长长的奎木船杆点地一撑,竹舟就如羽毛般悠悠地在水中漂了起来:
    “…………………忘川赋,相思苦;奈何桥,路途遥。残荷听雨花妖娆,入三途,方年少,一朝回首殊途道。”
    那带着几分沙哑低沉的歌声在沉寂的江面上回荡起来,似是在感慨,又似是在嘲笑。
    慕卿裳注视着那叶扁舟在碧浪如云的茫茫雾霭之中逐渐消失了踪迹,微微垂下眼睑,弯下腰拎起长长的,拖曳在河岸上的霜白绣牡丹花长裙,一步一步的走入了忘川水中。
    直到最后,那守在这忘川前百万年的阴差也未曾知道,其实她并不是一缕幽魂。
    而她,也从没想过,要全部忘记。
    冰冷刺骨的河水浸没到了她的胸口以上,脚下的水流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她的每一步前进,都不断盘旋出细小的漩涡。
    脚踝上偶尔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感,慕卿裳没有回头,她明白那是这忘川之中无法投胎的亡魂们,在吞噬着她的血肉。
    怀里的天瑜翡翠散发出微微的光芒,柔和温润,驱赶了她体内的阴寒————纵然已经再度沉睡,她终究承载了宓妃的魂魄,想要徒步涉过忘川,委实并不太难。
    越是靠近江中,脚下的刺痛感就越发强烈。
    从最初的些许疼痛,到现在几乎要将她拖入水中吞噬殆尽的残暴汹涌,一波更胜一波,犹如凌迟活剐。
    这样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回忆起当初在那间宽敞明亮,缀着轻纱幔帐的房间里,生下糯米团子时那种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忍受的痛楚。
    那时她痛得死去活来,死死咬住嘴唇攥紧身下被褥,不断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她身上的衣裙,也吓坏了一旁脸色苍白的玲霜:
    “你你你你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若是死了,便是一尸两命,害人害己,她诚然懂得。
    可是真的好痛啊,痛到即使嘴唇都咬破出血,却还是无法缓解那种裂骨般的剧痛分毫。
    那一刻,慕卿裳突然非常想哭,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界里,她是如此孤独而又惶恐。
    腹中的孩子在轻轻蠕动着,她的视线被大片大片绽放的血花所浸染,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一样,可是却偏偏连哭喊都无法发出。
    硬撑着一口气不断逼迫自己,不能沉睡过去,不能放弃,她现在咽气了不要紧,但她不能连累另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玲霜,请问有没有剖腹产这一选项?”气息奄奄之际,她奋力一把拽住身旁狐狸的爪子,泪流满面道。
    檀木雕格门外,透过白色砂纸隐隐约约显现出一袭清秀飘逸的身影,幽幽的冰莲香透过缝隙渗入房内,缓解了一些血腥之气。
    那大概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为凄惨的一次,可是过去已经够凄惨了,所以再也不能够变得比以前更凄惨。
    脚下的疼痛越发清晰鲜明,阴冷的寒气直直深入骨髓,却亦不敢再更靠近。
    周围澄澈的水流中隐约泛起一丝殷红,无数骷髅争相蜂拥着涌现过来抢食,生人的血气,对于这些永远无法超脱轮回的尸骸鬼魂来说,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你们不要靠过来啊,”
    慕卿裳有些无奈的扶了扶额头,弯腰下去开始伸出手臂在水里摸索寻找:
    “我从来就没有打算死在这忘川河里,也没那么好心留下来做一堆腐尸的饭后甜点。”
    她想过了,如果永远也找不到玄霄的魂魄,那么她就留在这里再不上去。至少能两个人在一起,也总好过让他独自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上路。
    这些心底的坚持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就如同在她当初最绝望孤独的时候,也始终没有向云涯子求饶一样————慕卿裳不会嫌自己命长,但与其奢求一个冷情冰心亲手送自己上刑场的人会怜悯她,倒不如苟延残喘地恪守着骨子里最后那点自尊,等待着人生走到终点。
    他是一位难得的好仙人,可惜他从不懂她。
    忘川很辽阔,满目都是蒙蒙的冰冷水雾,笼罩着远处的血色岩壁。
    上面垂挂下来一条又一条狰狞粗大的寒石铁链,形成一个奇异的阵法,将冥界的鬼气全部封锁了起来。那暗黑沉重的铁链上血锈斑斑,贴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符咒,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残破不堪,承载了滚滚岁月的悲怆痕迹。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每次看到忘川中闪过一点半点的幽亮光芒,她就会俯下身去用力拨开水面去探寻。
    一次次失望之后,又是一次次固执,双腿已经冻得有些麻木,手臂上也被川水中的尸魂咬得密布血痕,再不复往昔的白皙如玉。
    感觉到身边的阴气越来越重,汹涌的厉鬼不断缠绕攀附着蜂拥扑来,将那原本澄澈透明的忘川水搅成了一锅糊粥,隐约透出几抹血雾飘逸虚渺。
    慕卿裳强压下心头弥漫的无尽恐惧,睁大眼睛分开眼前略显浑浊的水流,小心翼翼地分辨寻找着。
    这忘川水是由凡人的魂魄所汇聚凝结而成,每一滴都代表着一缕将散未散的魄灵。有些黯淡的是已经即将湮灭的生魂,有些比较明亮的则是刚入忘川不久的,虽然茫茫流波,放眼望去无边无际,但终究还是存有着一分希望。
    她知道属于玄霄的那一滴肯定也在这里,不管要花费多少年,当初他既然答应了不会消失,那么她就一定能够再找到他。
    抬起头,环顾四周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偶尔有鬼差手中提着的渡魄灯微弱光芒闪过,似一汪小小的豆点,映起江面上水影湛湛,山水交融。
    身边有些一起涉入川里的鬼魂大多数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究竟是被忘川之水吞噬殆尽了,还是已经走上了通往轮回井的奈何桥畔。
    冥界没有日月交替的时辰变幻,所以身处一片混沌之中的她,只能凭借过去直觉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脚边不时有几条长着青色鳞纹,赤目宽鳍的獳鱼摇晃着长长的尾巴,从她裙摆上悠然游过。这种鱼是阴间为了负责吞吃戾气太重的恶鬼魂魄而放养在川中,性情很温驯,长得也颇漂亮,不比当年师父养在后山天池里的那些入了仙籍的水月锦鲤来得逊色。
    慕卿裳喂了其中一条几滴手臂上流淌下来的鲜血,那尾獳鱼便显见得十分粘她,一路跟随在她左右。在水路崎岖之地,还纵身一甩跃出水面,帮她指引通途,很是可爱。
    “………………小姑娘,这忘川可是条噬命消骨的魔川啊!你若是在这水中浸久了,怕是定然要在投入轮回之前,先捞个重伤回来修养修养。”
    不知何时,那叶渡人的扁舟,又踏着波浪缓缓而来。
    舟缘上依旧站着那个面恶心善的引魂阴差,他伸出尖长的指尖指着她似乎染了一地殷梅的裙褥,语气不免有些焦急:
    “你这分明是在折腾自己!你自己看看,这一身的伤,这满身的血,莫要说走出三途,只怕到了河边就落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边说边连连摇头,眼中满是不忍。
    慕卿裳闻言微微有些怔神,低头思忖了片刻,却还是仰面,对着他展露出一个乖巧和煦的笑容:
    “谢谢鬼差大人提点,只是这奈何桥很快就要到了,我便也不会再继续徘徊此地。”
    远处隔着迷蒙不清的雾气,隐约已经可以看见一座半月形弓起的小巧,细碎的光斑洒落在水面上,缀起几个浅浅的漩涡。
    那鬼差叹了口气,似是对她的执拗亦无可奈何,船篙在水里用力一点,轻舟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远去了。
    心里突然觉得有些萧瑟,其实她分明才是最怕死的那个,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来这黄泉道,忘情川上走一遭的。
    看着那些已经超脱的魂魄在忘川中留下的片片记忆剪影,一世喜怒哀乐,富贵荣华,皆成过眼云烟,触之即碎…………这便是一个人的一生了。过去耗费了那么多心力执念的东西,只消这一碗忘川水,就全部遗忘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任何羁绊,脆弱得令人唏嘘不已。
    记住一个人需要用很多年的时间,忘掉一个人却只需要片刻就能擦肩而过,权衡反复,毕竟是忘掉比较轻松。
    可是,她终究不想彻底忘记。
    胸口有一块地方隐隐作痛着,眼前浮现出一袭披着流月霜华的清冷白衫,静静伫立在碧霄宫前寥落苍凉的背影,夜风吹起他宽大单薄的袖袍,仿佛这世间最优雅的风景。
    要是忘记了,怕就再也记不起来他的样子,再也不会爱上他了,那便算是,真正的辜负吧?
    循着川畔继续走了几步,来到一处浅水没膝的低湾时。佩在胸口上的半环玉璧,突然之间散发出莹润的碧光。
    荡漾的清波一层层,顺着锦绣衣襟折射而出,隐约有着灼人的热度。
    那尾顽皮的獳鱼跳跃着,泛起脉络的尾鳍,在她面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线。
    透过如珠玉般剔透玲珑的水珠,她忽然眨了眨有些氤氲的眼,迷离的雾气渐渐遮住了原本清晰的视线。
    看到那清透澄碧的忘川中,有一缕熟悉的淡雅正静静停住在不远处。
    与她怀里同样幽绿悠远的光芒轻柔地笼罩在那滴水浪之上,不离不弃,仿佛恪守着那最初的誓言,等待着与分离的那半边再次重逢之时的契合。
    慕卿裳不觉微微颤抖着,有些无法遏制地,伸手捂住了嘴。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缓缓从眼中滑落下来。一点一点,在干涸的心里蓦然撕裂出一道鲜血汩汩的伤疤,带着刻骨的沉痛。
    “这是扶桑花,花色不仅十分艳丽,而且花期也能开很长,是北冥境内十分少见的珍品。”
    “小师妹若是不想说,我就不问。”
    “怎么又犯傻了?呆呆的,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想不到,你倒是很珍惜它。”
    “这玉佩有通灵之效,能感知持有者身处何方。只要你一直带着它不丢失,无论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我的方位,同样你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这漫漫忘川之中,若是我执念,若是我不放弃。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