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然而,战争的最后并不顺利。
    就在大军拔营离开且末的路上,烟络忽然看见前方一名士兵逆着行军的方向策马疾驰而来。
    他停在烟络面前,迅速翻身下马,跪道:“王爷请小姐一叙。”
    烟络愣了愣,行军途中他和她有什么好叙的?却还是听话地随他上前。
    眼前是昨夜那条小河,日光下仔细看去却是一片浅滩,两岸萋草茂密。
    李希沂负手站在岸边,金色的阳光下仍旧是一身玄色战甲,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侧过身来。
    “王爷有何吩咐?”烟络在人前规矩地施礼。
    他神色严肃,沉声道:“前方探子回报,河边发现了数十具牛羊尸体。”
    “牛羊尸体?”烟络重复一遍,看他难得板起了脸,醒悟道:“突厥已退,怎会留下牛羊,而且是尸体?我去看一看吧。”
    “烟络!”他不顾众人在场一把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瞧着他一脸担忧。
    他淡淡说道:“许先生方才已看过,说并无异样。”
    “你不放心。”烟络笑着指明他眼里的担忧,拍了拍他的手,“我再去看看,此事可大可小。战局至此,怎能功亏一篑?”
    他犹豫片刻,终于松开她的手,翻身上马,一把抱起她放在身前。
    烟络一惊,挣扎道:“你不能去!”
    他低头微微一笑,双臂将她环在怀里,轻轻策马。
    “不行!”烟络仍在挣扎,扭头回来看着他,认真说道,“就算你要去,至少也得先准备一下吧!”
    他已策马奔出,想了想,便勒马往回走。
    烟络自己跳了下来,道:“麻烦准备一些白布和麻绳。另外,方才回来的探子呢?他回营后可与其他人接触过?”
    李希沂在她身后答道:“已在营外立了一顶帐蓬,他短期内应不用出来。”
    “你怎么知道该如何做?”烟络诧异于他的预见。
    他却笑了笑,“许先生说是为以防万一。”
    烟络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白布和麻绳,用白布一一裹了赤炼的四蹄,以麻绳固定。然后,交了一部分给身后微微惊讶的男子,道:“王爷知道如何做吧。”
    他颔首,随她一起用白布包绕脚掌至膝盖,以麻绳固定上端,又依样裹住了双手和前臂,最后掩住口鼻,这才翻身上马。
    烟络坐在他身前,见他明亮的双瞳里居然笑意盈盈,不由问道:“你还是要去?”
    “嗯。”他轻轻答了一声,策马疾驰。
    很快到了浅滩岸边。
    李希沂先下马,然后抱她下来。
    烟络瞧了瞧四周,缓缓走上前去。
    这是一片水流缓慢的浅滩,清澈见底,水波中晃动着细碎的阳光。
    水边和草丛里零零散散地倒着几具尚算新鲜的牛羊尸体,不时有蚊虫绕飞。
    烟络折了一把草,驱赶了蚊虫,转身瞪了一眼身后的男子,道:“你就在这里,别再往前!”说罢,这才赶紧冲上前去,隔着白布小心翼翼且迅速地翻看了地上的尸体,沉吟了片刻,又望了望泡在水中的尸体周围缓缓流过的清亮河水,一咬牙,折身要往回走,却撞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她抬头一看,气极败坏地嚷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李希沂好脾气地笑着,也不说话,等她闹过。
    “算了。”烟络无奈地盯着他,终于软了下来,问道:“有没有被虫子叮到?”
    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微微地笑。
    烟络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幽幽说道:“虽然我不要你,却也舍不得见你受罪呀。你怎么不明白,好好活着,总会有快乐的一天?”
    他只是笑,眼波流转,却还是不打算说话。
    烟络看着他,终于笑道:“回去吧。军队不能再深入了。”
    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神情有了一丝轻松。
    烟络见他这样,好奇地问道:“不觉得遗憾么?”
    他勾起唇角,道:“追下去,只会更加遗憾。”
    说罢,两人小心翼翼地丢弃白布,策马离开。
    军营里因此事起了争论,烟络不得不面对一群将军细细解释,同时还有同来的许先生。
    “姑娘可也是军中医士?”兵部尚书候靖淡淡问了第一句。
    烟络恭顺地点点头。
    许先生在一旁道:“回候大人,施姑娘虽一介女子,确实是我军军医。下官先后数次将棘手医务交代于她,她均顺利完成。”
    “哦?”候靖正眼看她良久,缓缓道,“如此说来,施姑娘也算是良医。”
    许先生颔首默认。
    李希沂坐在首席,一直不说话,疏淡的眼神在注视她时却意外地有些柔和。
    “那么,请施姑娘解释一下滩上的牲畜有何异样,以致使我军不能深入?”候靖继续问道。
    烟络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大人可曾听过巫蛊之祸?”
    候靖脸色微变,沉声道:“姑娘也信巫术?”
    “不得不信。”烟络微笑如初,“历史上恶疫每十年至二十年周期反复,频频不已,延绵不断,如此大疫一旦流传于军中,军队如何战斗?”
    “此与巫术何关?”
    “此次所谓巫术,应是突厥胡巫将咒或蛊施于牛羊上,然后埋于我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以阻我军深入追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搜一搜附近是否掩埋有同样的牛羊,并且这些患畜应该都有同样的特征——毫发无伤却遍体瘀斑、内脏腐烂。”
    候靖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得不陷入沉思。
    这时,秦缜上前道:“王爷,方才另一探子回报,河滩上游亦有暴死牲畜。”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
    李希沂最后定夺道:“也罢。传令下去,于且末整顿军队,择日搬师回京。”
    “王爷,”烟络小声地补了一句,“可否准军医备些五石散做预备使用?”
    李希沂侧头看她,轻轻颔首,然后温柔地笑了。
    夜里,大军已经退回昨日驻扎之处休憩。
    军营里又是密如繁星的篝火。
    弥漫的仍旧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气氛。
    烟络抱着他的披风站在他身后。
    凉风里,他一身玄衣立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背影虽清瘦,却不损其丰神俊秀。
    他忽然叹了一声。
    烟络赶紧上前问道:“冷了么?”
    他侧过头来深深望着她的脸,一双浅色的眸子里星光熠熠,流光溢彩。
    烟络看得失了神,不为他眼里的星光,而是惊讶于他眼中流转的情愫。
    他久久看着她,目光柔得仿佛能将她化开。
    “你做什么?”烟络有些慌乱,却嘴硬地问道。
    他望着她故意盯着他不放的眼睛,终是微微笑了,“大军明日启程搬师回京。”
    “不好么?”烟络只好笑着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你做得很好。”
    他却固执地瞧着她,叹道:“烟络,你明明知道。”
    她仰头而笑,“我是知道,知道你想些什么,不过,我能怎样?”
    一句“我能怎样”教他微微变了脸色,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一袂衣角乱舞。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柔和地注视着远处延绵的戈壁。
    一身暖意淡了又淡,而清冷疏淡之意浓了又浓。
    天边一颗莹绿色的光点悠悠漂浮。
    他看见了,自嘲地笑了笑。
    烟络抱着双臂站着,望着他,望着如墨的星空,也看见了前日见过的会发光的小虫。
    他缓缓回过身来,唇边笑意浅淡一如此刻毫无色彩的唇色,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竟有些意外的醇净厚实,他缓缓地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之意是如此清净高远。”然后,慢慢呵出一口气来,笑着问道,“烟络,你可还记得那一日?”
    ……
    那一日,春日的明媚阳光里,丰神俊秀如玉的男子,明明拥有了她,却生出那样黯淡心灰的神情。
    如云的柳枝下,溪流潺潺。
    他立在那里,却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是吗?
    她,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她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的难处,却也只是明白而已。
    如果没有遇见苏洵,或者没有爱上苏洵,又或者他不是一心帝位的那个人,他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也会改写?她于此时尚且会这样想,那他呢?他会如何?
    ……
    而那个人此时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在笑,笑容一如两年前翠寒谷里的那个夏天,恍惚中,仿佛又见到那个牵马而来的翩翩少年。
    烟络喉咙哽咽起来,觉得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又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缓缓道:“我总是教你这样为难么?”
    烟络摇了摇头。
    他笑着,却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视,“你会自由。”
    烟络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因此,也看不到他明亮的眼中此时浮动的一层薄薄水气。
    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御史府已被查封,回京之后,你去何处安身?”
    烟络这才抬头看他,道:“你不用担心我。”
    他却笑道:“恐怕日后想要担心,也担心不到。”
    烟络深吸了口气,平静地答道:“沧海和亘木都在,他们会安排。”
    “那……就好。”李希沂微笑着点了点头,话音有些飘忽。
    “嗯。”烟络也附和一句,犹豫了一下,不放心地说道,“你要好好的。”
    “嗯。”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都结束了么?
    烟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痛了起来。
    可是,为何她还会这样心痛?
    与此同时。
    距且末西不过百里地。
    突厥军营。
    可汗牙帐里,灯火通明。
    一名士兵急奔入内,跪地道:“禀可汗,探子回报,河西军与陇右军已撤回昨夜驻扎之地!”
    首席之上,都顿缓缓捋须,笑意高深莫测,却阴寒刺骨。
    右席的突伦叶护举杯道:“恭喜可汗,可汗已借巫术诅军之法退了河西军,此乃天助我突厥!”
    都顿笑道:“突伦叶护以为下一步该如何?”
    突伦道:“河西陇右军既已退兵,我突厥应趁势还击!”
    “如何还击?”都顿慢慢举杯,目光斜视着如血的烈酒,看似不经意,却一字一字道:“汉人自古狡诈,若不加以重创,我突厥王朝如何能顺利入主中原?”
    杯中烈酒妍丽如血,于手指间摇动着殷红的光芒。
    见可汗一席话里颇有深意,突伦了然一笑,问道:“可汗可曾听说过汉人的反间之计?”
    “反间计?”都顿双眼里隐隐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汉人有句话,”突伦笑道,“叫做‘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臣弟建议可汗不妨拿来逆意一用。”
    都顿不语,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突伦会意道: “将在外,既然君令有所不受,那么,君岂会无忧?倘若战事蹊跷而止,可汗以为,李家皇帝对这在外多时之将会做何感想?”
    都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弟弟打算如何做?”
    突伦冷笑,道:“可汗可还记得咱们俘获的那名督军?”
    都顿眼角起了一丝幽冷的笑意,却不动声色道:“单凭小小督军一面之辞,如何叫老谋深算的皇帝认定他自己的儿子也会通敌?”
    突伦道:“倘若有太子于一旁侧击呢?”
    都顿顿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