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gān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xing,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yīn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ròu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qíng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chuī了。”
    我问:“怎么?”
    “chuī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chuī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ròu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huáng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làng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gān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cha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g,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糙,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jiāo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