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头。
就又接着往前走,听见了隆隆隆的机器声,像惊蛰雷样传过来,抬起头,沿着一条水泥路绕过一座沙丘后,老远就看见了两排大机房,机房里有来来往往的忙着的木匠、漆匠、雕刻匠。木匠们忙着把从机器上抬下的木板合成白棺材,雕刻匠忙着在那白棺的档头刻着祭字或奠字。漆匠忙着把那刻完字的白棺抬到机房外的架子上,然后就往那棺材上涂漆和喷漆。待黑漆干过了,就有人在棺材档头的字上描着金粉水。做完了这一切,又有人把在成品棺材上依着质量写上甲级、乙级和丙级。
在这棺材厂的车间里,流水作业的木匠、漆匠们,一个个忙得大汗淋漓,谁也顾不上和我爷说上一句话,都只看他一眼就忙着自己的事情了。爷就从那车间走过去,到另一个棺材车间去,路上见了专门在那棺材上写着甲乙丙的中年人,问说棺材还分等级呀?
答说吃粮食还有粗细哩。
人家说着就走了,爷在那木然地站一会,进了另一个用松木和钢架搭起的车间房,这才看清原来这个车间虽然也是做棺材,这棺材却和外边的完全不一样。在摆开做成的十几口黑棺前,我爷看见有三口棺材都是四寸厚的桐木板,有两口竟是四寸半厚的红松木。红松木埋在地下虫不蛀,耐潮耐腐烂,是中原一带棺材的上品木。而且在那做工精细的棺材上,档头上不光雕了奠字或祭字,字的周围还雕了龙卧凤起的花边儿,棺材的两面立板上,刻了地面上的灵魂升天图和天上的天堂迎亲图。花花绿绿,金色飘荡,使那棺材和宫殿的花园样。再往前边走,有一副更大的棺材架在两个条凳上,竟有四个雕刻工分别在那棺材的两档、两侧雕刻着灵魂升天图,神仙迎接图,还有百鸟朝凤园和极乐世界园。在那图园里,漆匠们使金涂银,显出了极尽的富贵和豪华。另有一个雕刻工,他把棺盖靠在墙上雕刻着子孙满堂宴和荣归故里舞,一个一个的老人、孩娃、女人都雕的和活的一模样。那些为荣归故里的主人跳舞的侍女们,个个都阿娜漂亮得没法说,如那前朝早代的唐朝宫女样。看那刻工们仔细虔诚的样,像那棺材不是要往地下埋,而是要摆到哪儿去展出。我爷诧异着,就朝那刻工们跟前走过去,看清了那五人共雕的棺材竟然全部是柏木,而且每块棺板都是独块儿,没有一面是由两块柏板拼接的。我爷在那柏木棺前站住了,在那棺前屏住呼吸不说话,看人家在一块棺板上雕着这图那图里的金龙和银凤,刻着这园那园里的流水和高山,这村那庄里的田野和山脉。而在另一块棺板上,在天堂大宴图上还刻了大中华牌的烟,茅台牌的酒,烧好的桶子鸡和放在盘子里的黄河鱼。还有麻将牌,扑克牌和唐朝皇帝身边专门给皇帝扇风捶背的宫女和仆人。最为怪妙的,是那刻着极乐世界园的人,他在那园里刻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和我爷压根没见过的家电和机器,还在那机器边上刻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房,房门的上房是古时的半圆瓦,瓦下的门框正脑上,刻了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他们每个人都雕刻得专注而精细,像是塑工在塑着佛像样,个个的额门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眼珠子因为每天雕刻都鼓胀在眼外。各自手里的雕刻刀,有的是扁平,有的是月牙,有的斜利得和削脚的刀子样。从他们刀下飞起落下的雪白金黄的柏木花,在地上厚厚一层如铺了一地的花草和米粒。有一股喷香的柏木油的味,从棺板和柏花上飞起来,在那屋里团团旋一会,从大门那儿朝外飘去了。我爷不知道这棺材到底给谁用,哪个热病的病人有这皇葬的福,就趁着一个雕工去磨刀的时候说,这棺木真好啊。
人家看看他,说是龙棺嘛。
原来这就是龙棺呀。我爷回过头,说那松木棺材上画了迎送图的棺材是啥棺?
人家说是麒麟棺。
问前边的桐木棺材上只在档上雕刻呢?
说是兽王棺。
我爷哦一下问,这龙棺谁用啊?
那个雕刻工不再耐烦了,抬头望着他,像他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爷就在那儿闷闷站一会。从那做制龙棺、麒麟棺和兽王棺的车间走出来,看见日头从沙丘的正顶已移至沙丘的偏西去。冬日的温暖中,有了冷凉的风。前面那一大片甲、乙、丙级的黑棺材,不再像是一面棺材湖,而像了一个棺材阵。这时候,正有人在那棺材阵中来回走动着,指指这口棺,说说那口棺,像是在挑选棺材样。
在那棺材阵的边儿上,停了一辆装满了棺材的大卡车,那卡车不像是在拉棺材,而像拉了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那山上,还有人把最后选好的棺材小心地朝着山顶上抬。为了不让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个人在车下指挥着,让车上装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边和档头都隔上草垫和席子。那个指挥着的人,穿了蓝色小大衣,红毛领竖在脖子上,说话声音粗粗大大,指手划脚,听起来耳熟得像是我爷一出门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爷朝那人扭头望过去。
果真就看见了一个自家人。
看见了在那指挥装车的竟然是我爹。爷惊奇地在那站一会,朝着他的儿子走过去。可待他急脚快步从棺材阵间穿将过去时,快到那装满了棺材的卡车前,人家不仅装好了车,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绳把车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车一发动,冒了一股浓烟便朝大门那儿开过去。那些装车的人,一转眼也都随着我爹上了卡车消失了。
我爷就地立在刚才卡车停过的空地上,望着远去的汽车唤,辉——辉——
唤醒了。
从梦里醒过来,爷看见爹竟果真就立在他床前,脸上挂着笑,亲亲地叫着爹,说他进了一趟城,在城里见了高县长。说高县长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副县长,是了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说高副县长让他回来问爹好,还答应要给丁庄有病的人家,过年时每家照顾五斤油,一挂鞭,让丁庄人好好过个年。
爷便愕愕木木地坐在床边上,看着爹,想着棺材厂的梦,像还沉在梦里样。
过了大年过小年。
过了小年庄里也就发生了一桩事。
过年间,有人走亲戚,一来二去间,就知道有的村庄死了热病的人,政府会照顾一口黑棺材,知道县里在县城边上的哪里建有棺材厂,专门是给热病病人做棺材。同属一样的病,同是县里的人,凭了啥儿给人家就是一口几百块钱的棺,给丁庄仅是十几块钱的一桶油和几块钱的鞭和炮?
就去问我爹。
东西是我爹去领的,就去问爹。
这是正月十六的早饭后,赵秀芹和丁跃进们就去问我爹。爹正在院子一角翻着一块地,那儿原是猪圈和鸡圈,可鸡猪都被庄人毒死了,不喂了,也就扒了圈,翻出一块地,准备在那地里种荆芥。扒掉的碎砖堆在院子里,翻开的沙土呈着泥黑色。泥黑的土。因为那儿喂了多年的猪,多年的鸡,土都油黑了,种荆芥是再好不过呢。黑土中有着一股庄稼、菜园都喜爱的粪臭味。我爹脱了棉上衣,在那黑的味中翻着土,就有病人都围在了门口上,说凭啥儿人家快死了有一口黑棺材,我们快死了只有十斤菜籽油?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爹说有一个村庄只有二百多口人,可一年不到死了一百口,比一比,丁庄侥幸呢,我们能和人家争那棺材吗?
说还有一个村庄五百多口人,现在三百口人都有热病啦,我们丁庄能跟人家挣那棺材吗?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冬末了,春天快来了。春天一来,在那地里撒上荆芥籽,两天一泼水,一周后荆芥就会露芽儿。
半月后就有形有棵儿,麻香味便会浅绿浅蓝地四处飘。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我爹为难着:“你们想一想,能要来我能不去要?菜油、鞭炮不是都给你们要了吗?”
人家就走了。
爹种的荆芥就齐码码地长了出来了,在我家满院飘香了。
蝴蝶飞来了。飞来它又飞走了。
蜜蜂飞来了,飞来它也又飞走了。
荆芥有麻味。凉麻味,它不爱招惹蜜蜂和蝴蝶。可是说到底,我家却是满院春光了。
丁庄梦 第四部分
卷四 第一章 一(1)
年过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连正月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还是原样儿,日照有暖,风吹有寒,染了热病就熬药,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来还是学校里好。热病和热病在一起,说说和笑笑,日子轻快着。热病们都在自家散落着过,寂寞堆满屋,挤满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该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学校去过那集体的日子了。想往学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过棺材的事,顶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学校跟我爷去说了。说到底,我爷还是我爹的爹,骨肉亲的爹。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们是贼爱。贼一样地爱。
在他们的贼爱间,有人说:“谁去给丁老师说说大家还住到学校吧。”
我叔就笑了,对着一片有了热病的人,说:“我去吧。”大家都说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众人唤:“谁和我一块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块好不好?”玲玲正犹豫,赵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轻,腿上有力气”。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学校走去了。
不远的路。路两边的小麦已经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飘荡着走。平原上的透明里,远处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在空荡荡的天空下,影子样卧在地面上。身后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没有人。人都集中在庄子中央的饭场晒暖儿。我叔和玲玲并着肩,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惊一下,也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说:“没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板着脸:“没。”
叔说到:“我不信。”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脸,发现她的脸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张本就带黑的红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脸上显少的疮痘儿,年后在额上又多出十几颗,红褐褐的亮,还带着浓点儿。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转着看,看见她的手背、手脖上,并没几粒新的疮痘儿,皮肤上还些微闪着她那年龄的光。新媳妇,二十几岁的光。
“没事儿,”我叔说。“放心吧”。
玲玲说:“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医啦。”叔笑着:“让我看看你腰上的疮痘啥样儿。”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脸。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说着把目光从她腰上收回来,就要拉她往路边的一片草地里走。谁家的地,不种了,荒了过膝深的草。冬末里,那草虽干着,还是过膝的深,显着上一年的旺。干草味里有着霉腐的香,在冬日中散发着,倒比那青草绿苗还润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草地里去。我叔就问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说:“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说:“没意思,活着没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说:“没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来。”拖着她,往那草地里走。踩着枯草一前一后地走,到草深的地方坐下来,压倒了一片草。
躺下来,又压倒了一片草。
他们就在那草地里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时像是疯了样。我叔像疯了。玲玲也疯了。彼此都疯着。忘了病,和没病一模样。日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我叔看见玲玲身上的疮痘充了血,亮得像红的玛瑙般。腰上、背上都有那疮痘,像城市里路边上的奶子灯。到了激动时,她的脸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红的亮,在日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时候,叔就发现她不光是年轻,还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梁,直挺挺的见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风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