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跟前,欢笑着期待道:“子钧,这是今年上好的碧螺春,你尝尝。”林子钧抬头,放下手中的书,对她仓促笑了笑,端起茶杯。静芸忙道:“小心茶水烫,你端着底儿,悠着点喝。”
    他抬头道:“不错,味很纯。”静芸很是喜悦:“我跑了好几家店才挑到的呢!子钧,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天天泡给你喝。”林子钧轻轻放下杯子,避开她的眼,顿了顿,还是拿起书,继续翻阅。
    静芸的喜悦摔在了嘴边。她坐下来,片刻后又微笑起来,轻声道:“我做点活儿,不妨碍你的。”林子钧没有说话,当是默许。
    书房里就这么静悄悄的,静到空气有种压抑的沉闷。
    晕黄的灯一直亮着,照着不语的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钧合起书,站起来道:“不早了,灯光也不好,你早点睡吧。”说罢便欲离开。静芸一下子跟着站起身,上前一步急切道:“你呢?你又要去外头的别房吗?”林子钧顿住身形,不回答。静芸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子钧,妈说……想要个孙子。”
    她说完的那一刹,万籁俱静,紧张地望着他的背影。
    半晌,他转过身来,疲倦道:“你早点睡吧。”
    “等等!”静芸提高声音喊住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幽芷……幽芷她前天来过。”林子钧的双眼登时一亮,目不转睛地盯住静芸,等她说下去。“她,她说过些天再来看我们。”挤出一丝笑容,静芸紧张地等待他说句什么。
    然而林子钧却没有开口。片刻后,大步离开了。
    她却似抽去了所有力气,蓦地呆坐了下去。
    幽芷,他心里果然还是幽芷!
    一直努力保持的笑容颓然地消失,有一滴泪流了下来,然后是两滴,三滴……
    她原以为他会回来,或许多少有些改变。但到头来不管她做多少努力,还是枉然。
    她在那一霎,忽然迸出一股从没有过的恨意,恨上天。
    更恨,她那么亲密的闺友,楚幽芷。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阴。
    静芸独自坐在房里,放眼望向窗外,一钩凉月,几重雾影。纵使是月下美景奈何天,又如何同心里的苦涩相比。
    从嫁过来到现在,林子钧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回,她满怀希望的问他,他总是推托说事务所里繁忙,就在的那间小屋住一宿。她起初说自己也去小屋,至少能照应到他。然而他都以小屋里简陋为由拒绝,甚至当她执意要去时,一向好脾气的他竟还发火摔了杯子,最后只妥协说白天能去别院小屋照应照应,但晚上一定要她回来。
    她再怎么都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慢慢地在转冷,原本热心地为林太太做这做那,现下也全然了无兴致。连他都一点也不在乎,她还要为了他而在意旁的人做什么。
    煞费心思的嫁进来了,却是如今这般境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上一回她可以因为林伯父的不允许而去找幽芷哭诉,但这一回呢,叫她如何开口。林子钧的一颗心都栓在了幽芷身上,而自己却去找幽芷哭诉,这是多么讽刺啊。
    静芸这么想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前天下午幽芷过来别院敲门,她其实是在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一丁点都不想去开门,一丁点都不想见到幽芷!所以她任由幽芷敲了半天的门、喊了半天的嗓子,愣是坐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偏偏不应门。
    她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
    静芸慢慢踱步到梳妆镜前。她没有开灯,灯光太过于明亮,只会让自己愈加显得形影相吊。她点了两支蜡烛,红烛的火光微弱,烛泪却一滴一缕地淌下来。她苍白地笑了笑,多么像她自己哭不出来的眼泪。
    她拿起梳子,对镜梳了梳。
    其实梳不梳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古就云,“女为悦己者容”。而她现在的境地,哪里还要得到对镜贴花黄。
    然而她还是细细地梳着一头的青丝,又侧过脸,梳着鬓角的发。
    她忽然停了下来。
    那分明是一根白发,一根银丝,醒目地刺进眼睛里。
    她用力一扯,那根白发安静地躺在手里。她看着自己手里的银丝,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居然有白发了。
    她才二十岁的年华。
    恍恍惚惚,她觉得自己像是要疯了。
    天气很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晌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边,那光线却还算柔和。
    幽芷原本就约好下午去书画廊取裱好的字,换了衣服正准备出门,宜嘉唤道:“三嫂,你去哪里?”幽芷转过身,微微笑道:“我约了书画廊老板下午去取字。”宜嘉道:“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吧?”幽芷摇摇头:“你呀,叔鸣不是早约了你下午出去么,忘了?”宜嘉拍拍头叫道:“呀,真的!瞧我这记性,唉,还没老呢就痴呆了……”幽芷扑哧一笑:“少打趣我和你三哥,你的记性准好起来!”宜嘉眨眨眼:“那可不行,这不是白白浪费了我的口才嘛!”两人又是一阵笑之后,宜嘉好生叮嘱道:“三嫂,那你路上小心。”
    晌午,整座城都似是陷入了浓浓的睡梦中,安详而静谧。街道上的人很稀少,只偶尔瞧见三两个路人。
    幽芷雇了辆黄包车,车夫急急地向书画廊拉去。
    幽芷自幼习书,从小便对书画有着极大的兴趣,时常去城东的一家书画廊看看。前几天她去书画廊,看中了一幅小楷字,便让老板重新用上好的材料装裱一下,约好了今天去取。
    书画廊旁边是一家布料店,店面很宽敞,里头的货色亦是很齐全。幽芷取了字,路过布料店,便迈了进来。
    那里头的伙计同幽芷都是很熟的,一见便勤快道:“三少奶奶,您来啦?想挑个什么样的?”幽芷摆摆手笑道:“我只是路过进来看看,你不用理会我,忙去吧!”那伙计应道:“诶,诶。”却又不动,仍旧跟在她后头。
    幽芷好生奇怪,那伙计的面色也有些不大自然。她不曾细想,只拣拣新到的布料子,继续往里头走。
    到了拐角处,那伙计忽然出声道:“少奶奶,里头的都是陈货,您早看过了,就不用进去了吧?”幽芷听那伙计的声音很是紧张,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愈加奇怪,却道:“不碍,我再看看。”
    然而一进去,却见里头有两个女子正在说话。她们都是背对着,幽芷起初不曾在意。但那些话虽轻,却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刻进了她心里。
    那素裳女子道:“陆曼,你果真看见的么?”玫瑰红露肩旗袍女子,即是陆曼,娇声应道:“那是当然。我就跟在他们后头,亲眼看见沈三少搂抱着一个陌生女子出了聚香苑,有说有笑呢!”素裳女子道:“天色那么暗,你怕是看错了吧?闻言三少可是对他妻子情有独钟呢!”陆曼“嗤”了一声,轻蔑道:“什么情有独钟,都是些痴人说梦!有哪个男人不想左拥右抱?新鲜期过了,自然就会腻了。”
    她们后面还说了什么,幽芷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她只听见了“聚香苑”,听见“搂抱”,听见“新鲜”……
    五雷轰顶一般,那件衬衫上的淡淡口红印子突然蹿进她脑海,炸得她似要窒息,无处可逃。之前她拼命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不去猜测,然而这如何可能。陆曼短短的几句话,一下子便勾出了她内心最害怕的恐慌,她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可能。
    她的脸瞬间刷白,苍白得不留半点血色,甚至连唇边的血色都全部褪尽。她恍恍惚惚连站都站不动了,一手紧紧攀着墙,一手死死攥住裱字,软薄的宣纸底已然戳出了几个指甲洞,她也全然不知。
    她在力气不曾消失之前,猛地一掀房门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伙计在后头不停担心地喊,她根本听不见。
    全世界吵吵闹闹到全部都是陆曼刚才的话;全世界,又安静到只剩下陆曼刚才的话。
    她没有方向地一直跑,泪还在眼角,不曾流下来就已经被风干。
    清泽,你当真、当真……
    陆曼转过身,帘子因一下子的掀起还在轻微扇动。
    那素裳女子有些担忧道:“陆曼,刚才的话万一楚幽芷承受不了出了事可怎么办?”陆曼哼了一声,眼波流转,朱唇启开飘来一句话:“那不是更顺了我的心意!”
    她掸了掸旗袍,又是那副娇艳的笑容,如此不可方物。
    .
    第20章 第十九章
    十九
    沈清泽这天事务原本就繁忙,一直在处理公文,焦头烂额。又听闻路易士同霍姆斯因意见有分歧将楚家厂子的事耽搁了下来,他摇电话给二哥想让二哥帮帮忙,却一直不曾有人接。这么多的不顺心事压下来,沈清泽窝了一肚子的火,板着脸,剑眉皱横。
    幽芷原来正和素心说着话,见沈清泽回房,素心便起身离开了。
    下午听见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地在幽芷脑中盘旋,令她不想也无力抬头望他。沈清泽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衣架上,解开衬衫的头三个纽扣。他回过头见幽芷正垂首坐在床边,便道:“你低着头做什么?”
    幽芷一听见他的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震了一下。咬着唇,她慢慢抬起脸,声音有些低哑,问道:“清泽,你……你那天晚上是在聚香苑应酬的么?”他随口应了声:“唔。”
    她的目光紧紧随着他:“那,那你那天……”
    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问不出来,那句话竟是怎么也无法启齿。
    沈清泽见她断了下来,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然而她半晌也不曾回话,沈清泽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忙转过身去,只见她又跟先前那样,垂首静静坐在床边。
    之前的几天沈清泽就已经觉察到幽芷的不对劲,但她自己偏偏只字不提、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然而现在又是这般像是赌气的姿态。一天的不顺心积压下来,他又累又烦躁,见幽芷这样一副不对劲的模样,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问道:“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说着向她迈过去。
    她的心,瞬间坠落谷地。许多天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归,她只能躺在床上贪恋他还留存的体温。而最近几天他更是脸上写满冷色与烦闷,令她根本不敢同他太多亲近。到了今天,他对她竟是这般态度,随口的回答,那么不耐烦的口气,甚至连看她一眼都吝啬。是不是,他真的已经厌倦她了?
    才这么短的时间,他真的,厌倦了么?
    而她,却早已泥足深陷。
    他一点一滴地渗入她的生活,到现在,已如同呼吸般令她依赖,叫她如何能够自拔?
    沈清泽挨着她在床边坐下来。甫一回头,便见她的肩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怕是自己的幻觉,忙一把抬起她的脸。但这么一看,却让他大惊失色。
    素来带着浅浅温婉笑意的脸,此刻却苍白得近乎惨白。那张脸上,满满都爬的泪痕。红通通的眼眶,牙齿因为死死地咬着下唇,连血都咬了出来,那般触目惊心。
    一见幽芷的泪,沈清泽心中大慌,原先心里窝的那些火那些不顺心的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他急切道:“芷儿,你怎么了?怎么竟哭成这样?”他说着用手去揩她的泪。而那些泪水如泉涌般不停,他不住地揩,她也不住地流。
    她的泪似同排排小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戳着他的心,居然让他也嗓口微微堵住。他愈发慌得不知所措,只好一下子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有些语无伦次道:“芷儿,方才我的口气不太好,你……你千万不要……”
    此刻他的惊慌与关切是如此真实,幽芷又想到陆曼的话,矛盾与犹豫充斥着原已经很痛的心,她不由地闭紧眼,只“呜呜”地压抑哭。
    沈清泽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她如此上心而伤心,自己又不大会安慰,也只能抱着她任由她哭,兴许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但他到底是沈三少,不一会儿稍稍冷静下来,忽然忆起她方才的问话——聚香苑?
    他记得今日上午何云山同他提起过,史容谶这几天在外头到处宣扬,说是沈三少同他女儿共席而宴,一整晚上都眉目传情,热络得紧。原本这种传言他就不是很在意,更何况现下托那几个洋人的事还要有求于史容谶周转,因此沈清泽听何云山说后只是一笑了之。
    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幽芷也听到了这些谣言?
    他待她哭得有些累了,轻轻捧起她的脸,毫不避视地望着她,连眉目都渐渐透出一股柔和:“芷儿,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