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一顿。
“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自私透顶!我叫你们自私!”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
母亲究竟为何愤怒,这个疑问贯穿了她的童年。两个在邻居面前感情融洽的人,回家关上门后冷淡如路人.
答案的揭晓是在母亲死前的一年,那天是母亲的生日,父亲买了个蛋糕,做了很多菜。她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满心期待这能够成为父母和好的契机。
她失望了,不仅失望而且充满恐惧。母亲回家后看到满桌的饭菜,疾步走过去掀翻了桌子,对父亲咆哮起来:“你说,你在我生病时做了什么手脚?”
“你疯了?”
“你故意拖着不送我去医院,毁了我的嗓子,怕我成名了抛弃你,是不是?”
“胡说八道!你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屋子里杂物横飞,她哇哇大哭,无人理睬。
这场激斗虽然激烈,其实不过是接下来战争的序曲。从那以后,母亲的怒火成了家常便饭,父亲任凭母亲拳打脚踢也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母亲的指控。
她多么希望父亲怒吼着否定,可父亲瑟缩的表现让她从骨髓里感到寒冷。父亲被流浪汉殴打后,母亲轻蔑地瞥了眼躺在床上呻吟的丈夫,冷冷地说:“别指望我带你去医院。”
矛盾的是,父母在家中打得不可开交,面对邻居却在掩耳盗铃般地尽力掩饰。她不止一次地见到邻居们面对父母的背影,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就连小伙伴们也开始疏远和排斥她。
她怨恨父亲,又同情他,这种同情一直维持到父亲对**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为止。他承认得那么义无反顾,完全没有想到年幼的女儿趴在窗口,泣不成声。
眼泪流出的不仅是哀伤,更多的是心里的热量。从此她的心冷了,死了。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自私而懦弱的父亲?!)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很有节奏,傅蝶低声问:“谁?”
“是我,钱医生。”
“有什么事?”
“想和你谈谈我的新发现,拜托,开门吧,我快被冻感冒了。”
傅蝶推开门,老头儿拎着皮包笔直地站在浓黑的夜色里,白发被风蹂躏得像个鸟窝,鼻尖和眼睛红红的,他揉揉鼻子,苦笑了一下:“能让我进屋么?”
她侧身让开一条路:“我可没钱支付你的出诊费用。”
“你多虑了。”老头儿找了张椅子坐下,“我是来给你讲故事听的。”
“什么故事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一个年轻的电工整天担心自己触电身亡,工作时总是异常小心。有一次他不慎触碰到了高压线,当场死亡。后来人们发现那根高压线根本没有通电,但这个电工的皮肤却出现了明显的电流灼伤。”
“你觉得我在割喉巷活到现在而没有夭折是个奇迹?”
“我是想谈谈你脑子里的那个坏点。”
傅蝶皱起眉毛,她觉得医生有个通病,对那些无关痛痒的病症穷追不舍,却对很多重症束手无策。
“我觉得没必要,我现在活得好端端的。”她冷淡地说。
“外在越丰富多彩,实质愈恒久不变。”钱一夫喟叹道,“每个人都有坏点,我也不例外。”
“你该不会是发现自己的脑波有了异常,跑来和我切磋病情的吧?”她讥讽地问。
“事情得从你的母亲谈起。”钱一夫无动于衷,“她应该就是坏点的第一个受害者。”
“请你不要用这种总结报告式的语气谈论我母亲。”
“在她去世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别随意猜测。”
“她是个优秀的歌手,肯定非常珍惜自己的嗓子。我知道她后来因为生病被迫放弃了演唱事业,不过恕我直言,这应该还没有严重到使她精神受到重创的地步,我打听了一下知情人,在她转行后不久和你父亲结婚时,看上去相当幸福。”
傅蝶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彻底毁了我对你的那一点尊重。”
“和你的生命相比,无足轻重。”
“我的生命并不比母亲的尊严和隐私更重要。”她推开门,“出去。”
钱一夫拎起皮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在你撕了它之前不妨看一遍,另外,有空时你可以去和平大街的那条小巷故地重游,或许那里可能发生……一些变化。”
九
钱一夫离开后的三天,傅蝶一直呆在家里。
她蜷缩在窗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虫蛹。
(我从未蜕变成彩蝶,充其量不过是个沉溺于往事的毛虫。骄傲冷漠的外壳虽然坚硬,但只要触碰到结丝之处,便会一触即溃。)
钱一夫留下的那封信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匆匆而就:
“我在年轻时写过一篇论文,认为人类在出生时身体便有了或明或暗的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疾病甚至死亡。我的论断遭到老师无情的嘲笑,如今回想,认为他冥顽不化和嫉贤妒能确实有些偏激,是我的理论本身具有不完全之处。”
“我将这种先天性的缺陷称之为坏点,坏点理论的局限性在于,它适用于体质虚弱或者先天性疾病,却无法解释急性肉体崩溃。”
“这个谜困惑了我大半个人生,在遇到你之后,我仿佛找到了解答真相的钥匙。”
“为了避免给你带来困扰,我没有对你实话实说:你的脑波是典型的坏点行将发作的前兆。很惭愧,虽然是我创立的这个理论,但我对你身体坏点的恶化时间一无所知。”
“纵然我能从容地解释出谁是因为坏点爆发身亡,但没有实际意义的理论本质上等于废话,。对我来说,这种马后炮式的解释与耻辱无异。”
“这几天发生的事件让我豁然开朗,人的坏点不仅存在与肉体,而且存在于精神。二者的区别在于,肉体上的坏点是先天形成的,而精神上的坏点则是后天形成的。”
“倘若这两个坏点重合到一起,那种瞬发的破坏力足以摧毁生命。以你的母亲为例,根据她的验尸报告,她咽喉处的肌肉组织在死亡前即出于异常脆弱的状态,被钉子划过,造成了法医难以理解的创口。”
“至于你的那五个同学,还有死在饭店里的那个女人,同样也是由坏点造成的死亡。呕吐时喉部紧缩,破坏了本已脆弱的肌肉,饭店里的女人则是在做汤时灯枯油尽。对坏点理论闻所未闻的法医,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不足为奇。”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人精神上的坏点是如何形成的?”
“我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但至多只能称之为猜想。真正的答案只有你父亲和你知道。”
(他在暗示什么?我讨厌别人把我和父亲相提并论。)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犹豫是不是该去和平大街上的那条小巷,电话刺耳地响起来。
“小蝶,我刚从公安局出来,很快就到家。”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单调。
“我正要出门,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你在路上买一些吧。”她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匆匆离去。
头天傍晚的雷阵雨过后,春季似乎被夏季直接赶下了舞台,正午的阳光强烈而灼热。她锁上房门,有点恍然地端详着这条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巷。在她的记忆里,很久没有见到割喉巷如此坦白豁亮的景色。
巷道两边的楼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但平素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割喉巷像一个整年躲藏在屋子里的怪异老人,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中,人们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衰老与落魄。
父亲当年以母亲死亡的真相不明为由拒绝搬走,他声称在这里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难道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抑就是母亲的气息?
割喉巷里弥漫着一种让自己不安的古怪感觉。这种感觉与一个久经岁月侵蚀的古代铜器被擦得闪闪发亮相似,荒诞之余,还散发出一种灵魂精华消逝的空虚。
这样的小巷不再是她居住的割喉巷,虽然傅蝶讨厌它,可是无法忘却它。
她逃也似地赶上了公共汽车,汽车慢吞吞地哼哼着,她焦灼地对搓双掌,到达和平大街时,掌心已被搓得快脱了皮。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跳得很激烈,这种久违的慌张在她走到夜来香饭店坐在的那条小巷时达到了顶峰。巷口的条幅还在,巷子里的嘈杂还在,她口干舌燥,全身微微颤抖。
她平定一下心绪,鼓足勇气走进小巷,突然找到了答案。
上次来时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不见了,那两个老太婆还在,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声音不大不小地闲聊。注意到她的出现,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停止了交谈。
巷道依然狭窄冗长,她木然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打了个趔趄,一阵头晕目眩。揉了揉眼睛,视线有点模糊,就在这朦胧中,她看到了一股不祥的黑气弥漫在空气中。
(没错,这正是割喉巷应有的气氛!)
“道德的存在意义即在于此。”钱一夫放下书。
“道德?如果我家的邻居们对这两个字稍有敬畏之情,便不会那么肆意妄为。”傅蝶咬牙切齿,“他们欺软怕硬,刻薄势利,他们只在意自己能得到或是会失去什么。”
“人性中总有阴暗的一面,我们必须学会宽容。”钱一夫走到她的身边,“你对父亲的心结造成了精神上的坏点,这些年猜忌的生活导致了你的脑波愈发异常。其实这些都是可悲的误会。”
“误会?”
“你的父亲并没有故意延误带你母亲去医院。我看了你母亲的病例,那种化脓性声带炎初期很难察觉,病症发作时很凶猛,经常对患者的声带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我知道。”
“你知道?”这个回答让钱一夫很意外。
“母亲向来视自己的嗓子为生命,假如感觉到异常,任何人也阻止不了她去医院检查。”傅蝶低下头,“她后来那么歇斯底里,我想正符合了你那个理论,嗓子坏了这件事造成了她精神上的阴影,而父亲故意拖延她治病的谣言使这种阴影变成了坏点。母亲不是个合群的人,她看不起邻居,邻居也不喜欢她,编造出这种谣言故意刺激她……我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她内心始终无法接受嗓子毁了的现实,谣言造成的精神压力让她喉咙附近的肌肉逐渐坏死,和那个被吓死的电工是同样的原理。”
“真正让我痛恨的是,父亲竟然一直保持着沉默。”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对性格强势的母亲解释起来的确很难,但他居然连尝试的机会都放弃了。”
“你认为是他间接害死了你母亲?”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傅蝶黯然道,“其实你是想让我明白,是我间接害死了那五个同学。”
钱一夫怔住,久久没有开口。
“我承认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压力真的会导致他们暴死吗?即便他们的父母是谣言的主要制造和传播者,那也与他们无关吧?”
“那个……”钱一夫欲言又止,“……好吧,我告诉你,那个开车撞你的饭店老板在得知妻子暴死后精神崩溃,说出了真相。其实当年你母亲并不是被二氧化碳熏得晕眩失足,而是在驱赶趴在你家后院墙上窥探的那五个孩子时,不慎坠入菜窖身亡的。”
傅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事后他们的家长编造出是流浪汉杀害你母亲的谣言,目的是为了转移**的视线,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无论怎么保护,这场意外还是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了阴影。”钱一夫继续说道,“他们回家后告诉父母你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本来顶多算是恶作剧的举动,在这些人的眼中却成了令人惊惧的信号。他们怀疑你是不是知道了真相,开始报复。”
“要是这样就能致人死亡,很多事就变得简单了。”傅蝶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鼹鼠掘洞,“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在水里放上点别的药物。”
“你不能这么想!”钱一夫激动起来,“归根到底你母亲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摆脱,不是为了让你沉溺!”
“……你是个医生,为什么要对我的生活穷追不舍?”傅蝶平静了一些,沙哑着嗓子问。
“万事万物都有他们的逻辑。”钱一夫靠在门上,整个人苍老了很多,“我穷尽一生研究它们内在的关系,却疏忽了本质。割喉巷的历史有一段空白,它对应了我人生的空白。在我人生的暮年,我要弥补它。”
“把我当成显微镜下的病毒研究,就是你的弥补方式?”
“不,孩子,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了拥有独立人格,独立思考方式的……朋友对待。我不希望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我要找到你精神坏点的根源,避免它与肉体的坏点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