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饕餮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饕餮居?”十三奇道:”新开的一家馆子,如今名满京城,与你何干?”
    店小二上前道:”二位客官,对不住了,小店客满,您要么等等,要么请别处用去?”
    ”不用了,咱别处吃去!”我摆摆手,拉着十三上车坐定,笑道:”就是告诉您一声,您若回府寻不见我,派人来此处即可。这家店是您的,本金呢是您出的,不过为防着有人说三道四,便让锁吉以他妻子的名义开的,云集了京城各大名厨,生意能不好么?”暗道:钱生钱果然容易。
    他微微诧然:”你来此处做什么?让你逍遥过日子,可不是让你操劳!”
    我冲他眨眨眼,”我也不亲自动手,不过将些点心花样授予他们。王爷,多谢您让我有机会成为职业女性!”
    ”职业女性?”他更显迷惑。
    ”就是有事儿可做的女人。”
    他轻叹,不语。眉间笼着些许无奈与担忧。
    我放柔声音说:”放心,肯定不给你添乱。你若在府里,我就陪着你。凡事以你为先,可好?”
    他温煦一笑:”成!只要你喜欢!”
    甫一进门,阿猫就一脸愁苦迎上前来:”爷,十四爷来了,喝了不少酒,厅里坐着呢!”
    我与十三对视一眼,俱感愕然。
    十三进厅会他,我径直往逅牡而去。偏十四眼尖,巴巴叫住我:”怎么?如今你也避着我不成?”
    但见他斜眉睨眼,实足一无行浪子,我笑道:”哪有?不过怕妨你二人谈正事。”
    十三笑道:”十四弟,大半年未见你,要喝酒咱上外头喝去,痛快淋漓喝上一回!”
    十四冷笑:”就知道你怡王府不欢迎爷,爷走就是!”
    十三忙拉住脚步趔趄的他,”那就在此处喝!”
    十四半醉不醉,抬手指向我,”十三哥,今儿兄弟欲劳您福晋大驾,亲手做菜下酒,您可愿意?”
    十三面带为难瞧向我,我点头笑叹:”何来劳驾一说?十四爷,要什么您只管言语,只要我做得出,必遂了您的愿!”
    十四神色渐缓,”不拘什么,只管做了来。”
    好一通忙碌。菜摆上桌,请了二位大爷就坐。
    景凤煞有介事:”手撕茄子、黄瓜虾片、干贝白玉、海参扒芽菜、甲鱼炖羊肉、翠竹粉蒸鱼。主子慢用!”景凤是雁兰的闺女,柳绿事件后进府,年方十三却端的伶俐无比,脆生生的声音如珠坠玉盘般清悦,十四紧绷如铁的神情亦不禁透出几分笑意。
    他倒摆起主人的款儿了:”有劳你了,你也坐罢!”
    我刚要推托,十三却道:”也好,横竖我不能饮酒,你陪十四弟小酌一番倒好。”
    我笑道:”小酌?只怕是豪饮。”
    十四斟满一杯酒递来,”喝就是!少废话。”
    我与他与酒果真解下不结之缘,但有大事发生,必有酒鬼下凡。
    十四与我默默对饮,十三默默吃菜,一时无话。
    酒过n巡,十四仍面色铁青无酒色,我瞧向十三,他微微摇头,眼神无奈而疲惫。
    我暗暗揣度,十四此行目的何在?方才他们交谈过,似乎成效不显著,十四仍愁郁满腹。
    ”我是该说你有先见之明呢?亦或傻人有傻福?”
    我一激灵,回过神来,十三不知何时离席而去。十四黑眸中丝丝嘲弄,一瞬不瞬盯着我。
    ”当年你选十三哥,我与十哥都道你是猪油蒙了心,如今看来,你竟是最聪明那个。”
    我淡淡道:”先见之明比较妥当。”
    他颇有些无理取闹,”看来也不是,若真有,该选当皇帝那位才是。”
    我不与他置气,只微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与你计较。我若果真是那等贪权慕势之人,也配上不与你狂傲十四爷交朋友!”
    他哂然一笑,”朋友?现如今人人皆对我避之不及,你就不怕沾惹上我这一身晦气?”
    我正色道:”十四爷,你既提到这话头儿,可别怨我多嘴一句。赌气犯混绝非良计,何不丢开那些怨怼呢?”
    他冷然道:”我丢开?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思索片刻,”如今你可能与之抗衡?若不能,何苦以卵击石自寻晦气呢?”
    他猛然掷下手中酒杯,”即便不能,我亦不能忍气吞声扮缩头乌龟!那些事你听见了?你叫我如何能忍?额娘她......”
    我断然打断他:”不!绝不是他!”
    他怒目切齿瞪着我,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我急道:”你想一想,太后一妇道人家能碍着他什么?他何苦与她为难?再想,若果真如你所料,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杀人灭口,平白落人口实?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自牙缝里逼出一串话,”依你所说,是我栽赃?”
    我摇头:”也不是你。时间对不上,你若知太后有事,必会破除万难赶回京城。不至于一无所知。”
    他冷哼,”你倒圆滑得紧,嗯?也难怪,你不向着他难道向着我?”
    我叹气:”根本不是偏帮谁。而是我相信,太后的传言是有人有心而为之,意图离间你与皇帝,意图动摇皇帝。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你肯放下成见,这件事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皇阿玛呢?你又如何替他自圆其说?李德全死得不明不白,天下人皆知。”
    我心中一凛,疑虑重又袭至。
    十四眸中焦灼起伏着冰冷,”无话可说?原本属于我的生生被人夺了去,你让我如何放下怨恨?”
    我许久未语,最终轻轻一笑,”我原无立场过问你们的纠葛纷争,今日劝你,只存着一个念想:盼望他日但凡想喝酒时仍能与你坐在一起,小酌也好,豪饮也罢,你安然坐着。”
    他黑眸中森然的凛冽化作了柔和的缓波,潋滟生姿。
    我心中一跳,忙低头斟酒。明明神似,大相径庭。
    他低哼一声,”难得你有心!”
    我笑:”难得你要尊称我为嫂子,怎能事不关己?话说,你还没叫过,叫来听听?”
    他气笑:”你少来,比我年少,还想占嘴上便宜?”
    恰十三推门而入,”说什么呢?如此开心?”
    我将十四一军,”说起十四爷府上会使流星锤那位福晋,他自然合不拢嘴。”
    十四懒懒斜我一眼,”十三哥,原以为您这福晋是位省事的主儿,看来也是个三姑六婆,闲来无事打听小叔子家的闺房秘事?”
    十三哈哈大笑,”女人家可不就好这一口?要不怎说见识短呢?”
    我无奈而笑,炮灰用途多多,随意调侃也是其中一种。
    气氛渐渐活络开来,十四开始提及在西北征战的趣事。
    ”西北旱,寸草难生,偏长出来的西瓜倍儿甜,汁也多,入口难忘。”
    ”西北民风淳朴,姑娘也是火辣辣的性子,山这边唱歌山那边和,听得人心痒痒,恨不得翻山越岭去瞧瞧人长啥模样儿......”
    他开始追忆怀念,殊不知追忆意味着失去。
    我深有体会。
    酒一杯杯入腹,辛辣而香醇,犹如我们的过往。
    十三亦破了酒戒,最终大家都醉了,沉缅于曾经的风景如画年少芳华。
    再怎么酩酊大醉,总要清醒如常。
    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缺少依阳伶牙俐齿,语笑欢颜的日子。
    幸而,寻找,总是我习惯的好方式。
    时尔进宫探她,时尔饕餮居品馔交流厨艺,更多的时间我倾注于写书。
    写下每一个记得的童话,寓言。字迹依然拙劣,用心却精致。
    而最重要的,我没有忘记在首页写下:幸福与快乐并非拥有得多,而是计较得少。
    终有一日,永远离开时,我盼望能留给她一些什么,或许是母爱祝福,或许只是些许感悟。人生岂能圆满?我只愿她会懂得自祈福祉且惜福。
    我的生日,收到依阳第一封信。
    ”妈妈,苍苍儿的我给您写信了。我在宫里一切安好,大伙儿都很疼我,皇阿玛尚下旨令淑慎与端柔姐姐进宫陪着我,不愁没伴儿了。淑慎姐姐是好哭鬼,端柔姐姐是胆小鬼,见天儿被我欺负。您放心,今年不能替你做寿是唯一让女儿不开心的事,女儿会乖乖听皇阿玛的话,明年定请旨出宫陪您过寿辰。”
    字迹尚显稚嫩,却宛然清秀,颇有十三风骨。
    一个一个字反复颂读,熨帖着每一寸思念情绪,焦燥化为清爽。
    皇帝言而有信将太子与庄亲王胤禄的女儿亦收养宫中,惟一令我隐隐不安的是,依阳竟然育于年妃储秀宫。
    旁敲侧击问十三,他却微冷一笑:”皇兄怕是存着拉拢我与年羹尧的心思。”
    我奇道:”你与年羹尧有何不妥?”
    他颇不屑道:”年羹尧此人包藏祸心,妄自尊大!前些日子银饷吃紧,青海战事的军饷爷只晚了五日发出,他便参了一本,说爷饴误军机。”
    年羹尧现任抚远大将军,平叛青海,屡立战功,年妃又是宠冠后宫,年氏满门可谓一时风头无二。怡王亦是心腹重臣,皇帝此举的确用意不单纯。
    我惟有暗自叹气的份儿,以依阳的身份尊贵,年妃想必为难不了她。
    年前,皇帝赐的府宅落成,举家迁入新居。
    新王府依然有逅牡,十三亲手植下两株艳而有香的名贵西府海棠,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
    怡王府走向辉煌,有些却不可挽回的没落。
    雍正二年春天,十阿哥受命护送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返喀尔喀,托辞不行,居张家口,私行祝祷,犯大不敬罪,被削爵拘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