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一工作起来就是火急火燎的样子,马不停蹄地给裁缝店打电话,一下子也顾不着穆岚了。穆岚看她满是干劲的样子,也不打搅她,裙子也来不及脱下,就到阳台去给何攸同打电话去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再听见何攸同的声音,穆岚静了一下,平复好情绪,这才说:“何攸同,是我。我收到你的包裹了,这真是……”
听出她情绪上的波动和感慨,何攸同在电话那边好像笑了:“收到就好。裙子试过没,还可以穿吗?”
“可以的。我就是想打电话谢谢你。不仅是为了裙子,更为了你那封信。还有,我还想道歉……”
“你又来了。”
“不,你听我说完。在医院是我反应过分了,给你难堪不说,更曲解了你的好心,我觉得很羞愧,这本不应该……我不该把委屈和痛苦迁怒与你,我,总之对不起。”
等她断断续续说完了,何攸同才说:“你啊,总是要所有的事情看得太认真,恨不得把一切责任背起来。要我说,你拿提名也好,上红地毯也好,和我一起走,或是和别人一起走,哪怕只一个人,都不是什么大事,得给自己多点趣味,放轻松就好,不要绷得这么紧。”
他这样的举重若轻着实让穆岚心里羡慕,又说:“还有就是,请代我向你妈妈致谢,这裙子美极了,她一定是个美人。”
这两句赞美都是真心诚意,何攸同听完又笑了笑:“谢谢你不嫌弃。我也是心血来潮,忽然兴起的念头。还要不要改?”
这问得穆岚有点不好意思:“怕是要修改一下……你妈妈介意吗?保存得这么好的裙子,一定是很心爱的衣物,你借我穿我就很感激了,改动什么的,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何攸同只淡淡说:“我妈妈不在了。你随便改吧,这裙子还有人能穿,也是一件好事。”
“啊……”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信息,穆岚一时也沉默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你忌讳这个?”何攸同似乎并不介意。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在想,那就更不好改了。”
“穆岚,你看,你这瞻前顾后又来了。你很适合穿红色,既然合适,就只管改动,我说过了,不要紧。”
“嗯。”
她很轻地应了一句,别的感激的话也都不说了。穆岚想着应该怎么把最后一件事情说出来,拒绝之后再反口,总是特别难以启齿,但何攸同素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根本没催她,极有风度守在一边,直到穆岚再一次犹犹豫豫地说:“是这样,红地毯的事情……”
他轻笑出声:“哦,所以我的贿赂终于见效,顽固如穆岚小姐,也改变主意了吗?”
这玩笑也打消穆岚心头的尴尬,心思一宽,也笑说:“看了你的信,又收到你的礼物,要是再如铁板一块,我未免也太拿乔,怕是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讨厌自己。”
何攸同依然在笑,听起来愉快非常:“那很好。我和小裴打个招呼,电影节那天我的车子来接你们,具体时间安排最晚明天就会定下来,到时我打电话来通知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令人振奋的力量。就连穆岚自己也没有察觉,她这个电话,竟是几乎从头微笑到尾,就连这句道别也不例外:“好。”
第十章
大概是那条红色的裙子带来了好运。礼服一旦定下,接下来的配件首饰都定得很快。唐恬带来一套做工精美的黄金首饰,用金丝扭花工艺做出来的百合花式样的项链精巧细致得让穆岚都不忍戴上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把那金丝碰断了,但唐恬却很坚持,帮她戴好项链,又配上同花色的耳环,拉到镜子前面,很满意地说:“这可是我当年买给自己的嫁妆,在意大利的老金店淘回来的,十年了,看起来还是不过时,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穆岚本身气质安宁沉静,戴重金的首饰反而显得很贵气,一扫平时粉黛不施时的楚楚可怜,人益发精神起来。
她也知道唐恬为了她的首次亮相,付出了了多少心思,心里感激,但每次想开头道谢,都被唐恬不耐烦地带过去,说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你下次要是再机灵点少顽固点,就算是很对得起我了”,说完摆摆手,继续忙活。
现在唐恬带着穆岚在新诚旗下公司内部艺人专用的造型间定发型。造型师也建议穆岚挽髻,这样不容易显青涩,看起来也沉稳些,比较有胸有成竹的气象。唐恬觉得这提议不错,正在一边看造型师给她吹头发,没想到这时候amy找过来,手上捧一个大大的盒子,说公司给穆岚准备了出席金像奖的行头。
这造型间不在新诚的主楼,甚至离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而穆岚至今签的也不是长约,所以当amy说完这句话,唐恬和穆岚都沉默了一下,互看一眼后,唐恬挡在穆岚前面,接过盒子:“刘小姐辛苦你跑一趟,公司这么体贴,真是谢谢了。”
“唐姐哪里的话。本身也是公司投资的片子,又是公司的员工,本来一碗水端平的。等一下你们看看是不是合身,如果还差什么,随时联系我。”
东西既然交到手,amy也不多寒暄,和穆岚笑一笑,就离开了。
她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唐恬要是信她“公司一碗水端平”的鬼话,那才是不要混了。她看了看沉默了下来的穆岚,把盒子往一边的桌子上一放,拿开盖子一看,里面从裙子到首饰甚至鞋子,一件件用大小不一的盒子装好,无不平整妥当。
当时房间里除了她们两个就是造型师和化妆师,而这两个又都是唐恬的朋友,见状都围过来,看“一碗水端平”的产物。
衣服是件小礼服裙,香奈尔经典的黑白色,大幅的裙摆好像钢琴键,十分活泼有生趣,背后却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配上黑色长飘带,一扫这活泼的少女气,让整件裙子登时优雅起来。
造型师sandy看这衣服,忍不住拿手反复去摸:“塔夫绸配绉纱衬里,黑配白,唉,我二十岁的时候不知道多想要一件这样的衣服参加毕业舞会,现在四十岁了,看这衣服还是美得不得了。公司哪里有这样的衣服,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唐恬暗地里瞪她,她也还是沉迷地看着那裙子,好一会儿才转去开首饰盒,一开登时傻眼,镶钻的长款珍珠项链,只只珠子有拇指盖那样大,sandy起先以为是设计珠宝,人造的珠子配莱茵石,拿起来一看,竟然全是真的,就像被烫了手,赶快扔回去,和盒子里没拿出来的珍珠祖母绿耳环撞在一起,“啪“地一阵纷纷乱乱的轻响——是珠子还没悉数落回盒子里。
穆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珠宝闪出的光,若是早一个月,她或许会觉得受到羞辱,进而发怒,但现在,竟然有些无动于衷——死了的心冷成灰,大抵也不会有别的反应。她冷冷看着这些东西,去找唐恬的目光。找到后有点疲倦地说:“唐姐,你看什么时候退回公司吧。衣服和首饰我们不是都齐全了吗。”
“我知道了。就这样。”对此唐恬并没异议。
穆岚笑一下,站起来拿过盒盖,想把这些东西又盖起来。走到边上忽然改变了主意,索性把鞋盒也打开了,想看里面还能有什么花样。谁知道里面并排摆了两双鞋,一双是黑色的细高跟,细节上美不胜收,显然是拿来配裙子的;另一双却是平跟鞋,看起来平淡无奇,但做工仔细,一看就是柔软的小羊皮,哪怕不要试穿,也知道如果码数正确,一定非常舒适。
穆岚手上一松,盒盖落在了一边。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穆岚都没有怎么说话——她知道这是在和自己发脾气,为事已至此却依然为一双鞋子不能释怀的自己生气。
到中午发型差不多定下来,梳高髻,露出整个颈子和背,于是一群人决定先午休,之后再来研究妆容。穆岚看这衣服首饰统统不顺眼,只想让唐恬越早把这些东西送还越好。唐恬看起来也正有此意,等化妆和造型先离开了,她问穆岚:“我现在去一趟新诚?”
她指着那搁在角落的盒子发问。穆岚点点头,站起来把那盒子端起来,眼看都要交到唐恬手上了,到底忍不住,又把盒子一把掀开,看着那双平跟鞋出神。见状唐恬只说:“你要是留下这双鞋,就没完没了了。”
这又哪里需要她提醒。穆岚笑笑,伸手摸了摸柔软的皮质,还是放开手,把鞋子丢回去:“麻烦唐姐你跑一趟。”
“你记得好好吃东西……”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在说话的两个人齐齐回头,来人穆岚不认识,唐恬脸色却登时一阴:“哦,这不是欧先生吗。”
被她客气又冷淡地称呼为“欧先生”的男人四十过半,穿着中规中矩的西服,稍稍驼背,神色乍一看颇为木讷。他对唐恬那刻意的敌意无动于衷似的,眯起眼一笑,慢慢说:“唐恬,我受人之托,想和穆岚小姐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谁不知道你是梁家养的狗,能有什么好事。不方便!”
唐恬性格硬气,这点穆岚是知道的,但这样声色俱厉却是第一次看见。她听见“梁家”两个字,心里一阵狂跳,已经知道不可能是好事,可硬是让唐恬为她挡在前头,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悄悄拉一拉唐恬,唐恬反而把自己整个人都拦在穆岚前面,像是这样就能把她和那个姓欧的男人彻底地隔离开。
他被训斥,也不动气,还是笑眯眯地,一举一动都很迟钝似的,继续往下说:“穆小姐,我受人之托,想和你谈一谈。”
既然问到她头上了,穆岚也没躲,轻轻点头,镇定地说:“就在这里谈,好吗?”
“哦,话很短,你看在哪里谈都可以。”
“穆岚,别理他!”唐恬继续厉声试图阻止这场交谈。
“唐姐,我没事。你不然先去新诚吧,等你回来,估计已经谈完了。”她试图对唐恬笑一笑,又发现其实自己也在紧张,索性不笑了。
唐恬锁着眉头不肯走,这时欧先生又说:“唐恬你要是愿意,留下来也不要紧。我说了,很快。”
“那就快说,说了快滚。”
他无视唐恬那昭然的敌意,对穆岚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开始说话:“穆小姐,鄙人姓欧,单名一个良字。在梁先生手下做事。你是公司的新人,可能不知道,新诚的大股东三家,梁、程、彭,占了公司九成的股份,现在梁先生他们年纪大了,事情交到小一辈来打理……”
这一开头,已经是冷子兴说荣国府的架势,穆岚正疑心他怎么能“很快”说完,不料想欧良下一句话立刻话头一转:“这几年来一直风平浪静,没想到近期出了点意外。这个意外,虽然我并无意抬举你,但穆小姐你的确让梁先生有点头痛。”
“您真是抬举我。”
“不,我说过了,我无意如此,只是事实就在眼前,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你心机手段都很了得,将来必有大成就,梁先生也有意成人之美,所以让我来和穆小姐你谈一谈——你是要钱,还是要角色,或者要奖,才好把你那套有趣的把戏收起来,不要再和程静言扯在一起?”
唐恬大怒,跳起来要吵,穆岚却死死拉住她,扬起声音看着欧良,不卑不亢地说:“所以我说你们抬举我了。我连演戏都演不好,还耍什么把戏。”
“穆小姐太谦虚了,”他再微笑的时候,穆岚终于在其中看出让她毛骨悚然的虚伪来,“泪洒片场,又怀孕堕胎,这才牛刀小试,已经全城风雨,流言不断,梁家和程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梁小姐也还年轻,涉世不深,这才订婚,未婚夫就传出这样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总是难免伤心……”
“我说了你给我滚!梁德新这个老混蛋,做的缺德事还不够多?断子绝孙是他家的报应,老天爷开了眼!他家能有多少钱,是够给他买命还是给他女儿买命的?你又是什么东西,打发程静言的情人也轮得到你出面?他们这还没结婚呢,轮不到你给你们家姑爷出面,就算结了婚,这种事也要程静言自己来!”
唐恬发作起来就像暴怒的母狮子,穆岚劝她不住,只能等她疾风暴雨的一阵发作过去了,才拉住唐恬继续说下去:“欧先生,我和程先生并没有纠缠。而且你要是找这些事情的苦主,怕是找错了人,这些新闻全是各大八卦杂志爆出来的。既然梁先生财势在这圈子里都可通天,不妨追本溯源,怎么看都比找我有用多了。”
说到这里她觉得齿冷,面上反而微微一笑,盯着欧良也不退却;对方的目光像是一条蛇,冰冷,滑腻,潮湿,寒意渐渐从穆岚脚踝一路往上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