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隔得近了,穆岚的双眼也渐渐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面前的人:何攸同穿一件深色的机车夹克,蹬了双半长不短的靴子,显得被长裤包裹住的腿格外笔直修长,红色的头盔夹在胳膊下,就像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旅人,挟着锐利的寒气在这稀薄晨光里陡然现身。
这付打扮和好几个小时之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样子绝对是判若两人,穆岚目瞪口呆地好了一会儿,才又摇头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何攸同转身,像看着亲朋故旧一样看了眼停在旁边的摩托车,暗红色调的bmw熄了火,流畅的车身在街灯下就像温顺蜷伏的豹子。他不禁微笑起来,收回目光看着穆岚说:“其实是回家后找朋友喝了一杯,结果还是不想睡,就出来兜个风。没想到在路边看到你了。”
“有值得庆祝的好事吗,三四点了还不睡。”
“不是,只是我时不时昼伏夜出。”何攸同还是微笑,“那你呢,这个时候也醒着?”
“嗯,醒着。”
答话的时候她有一瞬的迟疑,何攸同听出根底来,于是不紧不慢地又说:“那这样问吧,你是要到哪里去,还是从哪里回来?”
穆岚这下不答话了,手却下意识地抓住包,奖杯静静躺在远处,无声地提醒着她今天此行的最初目的。
然而这个小动作也没有逃过何攸同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又扬起一个新的笑容来:“看来是要去某个地方了。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地,不过我要上山顶,如果顺路,要不要搭顺风车?”
闻言穆岚猛地抬头,又在看见何攸同的笑颜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他面前泄露了心中真实的想法。她不免有些痛恨这样不老练的自己,烦躁地别开脸:“不必了,我自己走过去。”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何攸同听完,忽然说:“对了,昨天晚上没机会说,恭喜你得奖。”
穆岚一愣,伸出手来,轻声道谢,神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何攸同瞄了眼她身后那张醒目的海报,继续说:“海报很打眼,什么时候上映?”
“不知道。我也是今天走在街上才看见的。”
“总归是在按部就班地朝前走了。”说到这里何攸同略一停顿,“你既然还有事,那我也先走一步,改天再见。”
说完他回到车前,把头盔戴好又再次发动了车子,车灯再度亮起的时候穆岚看见何攸同俯身在暗处忙碌着什么,正在疑惑,只见他直起身子拉开挡风镜,露出张眩目的笑脸,手上却多了个头盔:“真的不想去兜个风吗?不管你要去哪里,最好还是先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一点。”
于是在飚往山顶的一路上,穆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某种程度上来说,何攸同令人无法拒绝。
虽然穆岚没有坐摩托车和人夜游的前例,但等那车子发动之后,她立刻知道何攸同的确是车技了得。平地里自不必说,一路开得风驰电掣,路边的街灯都被连成了一条光带,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完全地被掠在了身后。虽然她整个人被何攸同挡住了,露在外面的手指还是觉得像被无形的刀子割过一样,又冻又痛,最后连知觉都麻木了,只能紧紧地抓住何攸同的肩膀不敢放开,简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就连通往山顶的环山路上,何攸同也没怎么减速,他熟悉每一个转角,知道路面上每一个坎坷,轻车熟路地带着穆岚直奔目的地,而在车子停下好一会儿之后,穆岚才从那半是眩晕半是惊吓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到了。
第十二章
这两天来她没这么睡,所以这狂飙向前的一路让她有些头晕。穆岚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抓住何攸同的肩膀,忙松开手,又把头盔脱下来,结果头发被山风吹得四处飘扬,穆岚一手抓头盔,一手试图压住不安分的头发,一时间也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何攸同下了车,接过她手上的头盔,搁在一边后,又看她忙着和晚风与乱蓬蓬的头发搏斗,觉得生动又有趣,毫无扭捏作态之意,不免一笑。这笑容落进穆岚眼里,她就说:“看人出洋相这么好玩吗?”
她的语气里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何攸同接话:“我只有手帕,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扎头发。”
“可以是可以……”
话没说完,何攸同已经脱下手套,找到手帕递过去。穆岚把披散的头发随便一扎,再拨开眼前没收拾好的碎发,说:“天啊,何攸同,我不知道你开起摩托车来这么……”
她考虑了一下是该说“疯狂”还是“胡闹”,但最后还是挑了“不节制”这么个考语。何攸同听完也不反驳,只是听见穆岚之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上下牙齿打架,就把夹克口袋里的烟掏出来,转而把衣服披给她:“山上风大,你还有片约,不要感冒了。”
见他的夹克下面也就是一件单衫,穆岚哪里好意思,让了一让:“我穿了外套,而且也没那么冷,你穿得比我还要少……”
“万一你要是再因为上山感冒了,你家唐小姐知道,怕是会冲过来吃掉我。”
穆岚就低笑:“唐姐是个好人。当然,我也有点怕她。”
“所以不必客气了。”说完趁她还在笑,夹克已经披在肩上了。
那衣服的确暖而压风,穆岚的手脚都发冷,衣服披上之后,一时也不舍得这份温暖。她正要再道谢,看见何攸同点了烟,注意力自然地被转移了:“你不是学医的吗,还抽烟?”
何攸同闻言收回正俯瞰山下整个城市的目光,对着穆岚微微一笑,洒脱地说:“抽烟伤肺,喝酒伤肝脾,饮食不规律对胃不好,时常熬夜心脏有负担,这都没错,但如果人连点偶尔的随心所欲都没有,可不是伤心吗?再说我也活不到一百二十岁,开开心心六十年也很好了。”
这话倒叫穆岚无法反驳。她看着何攸同指尖的红光,又说:“所以骑摩托车也是不伤心的一部分?说真的,对于你来说,这不算一个合适的爱好——你这张脸太值钱了。”
何攸同满不在乎地耸肩:“合适不合适谁说了算?所以我都半夜出来,没人认得,也不会给小裴他们抓个正着。做演员也好,偶像也好,是我的工作,但工作时间之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岚原本想开个玩笑,但转念一想,到底还是有些羡慕。她叹了口气,看着何攸同说:“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进这个圈子……我不是说这不好,正相反,你这样天生会发光的人,做这一行简直太合适了,你要是都不成偶像,简直是老天爷都不开眼。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哪怕你不做偶像,不这样当红,你照样可以活得像现在这样潇洒,做医生就这么乏味吗?”
“你在问我为什么入行当演员?”
“我听说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
何攸同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完全可以简而言之。”
“那如果你不介意,我洗耳恭听。”
这时手边的烟燃到尽头,于是何攸同又点了一支,也不急着抽,任其在手指间燃烧:“当年朋友的片子缺个演员,要人救急,我被拉去救场,就这样。”
“是周恺?”
“可不就是他。”大概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何攸同牵动了嘴角。
穆岚想起自己和周恺初遇的情形,不免也一笑:“哦,他好像总是在找人。不过他找到你,真的是找对了。何攸同,虽然我很高兴认识做演员的你,但是忍不住会想,如果你是个医生又会是什么样子?你大概无论做什么职业,总能做得很好。”
“我没想过做医生。”
“那你还念医学院?”穆岚有些吃惊地问。
何攸同依旧在笑:“人想走的路,和最后走上的路,有的时候难免有些偏差。当初周恺拉我入行,也算是解脱了我。这个职业很有趣,我至今还是很感谢他。”
穆岚还记得当初听来的何攸同是仁开的大公子的消息,听到这番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合适。好在何攸同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在乎她的反应,深深地吸了口烟,继续说:“你呢,穆岚,你原本想做什么?”
穆岚觉得自己被问住了。仔细想了好久,她摇头:“我在大学念历史,因为这一科可以给我减免部分学费,系里也帮我申请剩余部分的学贷。所以按理来说,我最理所当然的职业,本来是在某个学校当个历史老师,或者做个小秘书,做个编辑,哪里想到,竟然当了演员。现在都还没什么真实感。”
“你告诉我的是你‘应该’做什么,不是你想做什么。”何攸同淡淡地说。
“……”在更长久的沉默之后,穆岚再一次开了口,“你别笑话我,我没想过。”
青少年期经历过一系列的变故后,她已经忘记梦想的滋味了。或是说,梦想愈是甜美,现实愈是冰冷可怖,在吃过这巨大落差带来的苦头之后,索性不要去想。
听到这句话何攸同没有接话。忽然安静下来的气氛让穆岚有些不适应,她自从出门起,心事就始终没有放下,尤其是离程静言的公寓越近,那紧张和不自在的感觉就越来越像一件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穆岚不自觉地动了动,正好看见何攸同平静而充满生气的侧脸,她蓦地心里往下一沉,昏头涨脑地脱口而出:“……我本来是想去见程静言的。”
何攸同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连眉头都不动,目光还是落在山下那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市:“嗯。”
穆岚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唯一肯定的是其中没有嘲笑或是不耐烦,就定了定神,绷起嗓子继续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你现在不需要这个。”
话虽这样说,何攸同还是把烟盒递给了她。他要帮穆岚点火,她稍稍偏开,低声说:“我自己来。”
何攸同看见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并一路蜿蜒到肩,这让穆岚看起来格外的弱不禁风。像是第一次,何攸同才注意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其实娇小而柔弱,只是从来不曾在他的面前弯下脊背罢了。
眼下她脸上流露出某种天真无辜的神色,并不做作,眉心拧住,像是在下一个决心。何攸同素来是个耐心很好的人,何况催促在此时着实无益,就也静下来等她开口。
“我想把奖杯还给他。”
何攸同笑了。
他此时的笑容刺到了穆岚,她神情一换,倔强地正视着他:“幼稚到可笑吗?”
“穆岚,这奖杯本来是你的,是对你的肯定,怎么说得上‘还’字?”
穆岚咬住嘴唇,半晌才说:“它不是我的。奖杯也好,角色也好,这片子也好,没有一样是是我的。只是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能还给他的了,除了那个奖杯。”
“这东西对他可能并不重要。”
穆岚浑身一震,满心苦涩之下,反而流露出一个绝望的笑:“……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
“然后呢,你把这个小金属人还给他,从此就能一干二净,交割清楚?”
“总是能少亏欠一点吧。”
原来在所有人都没有留心到的时刻,她已经悄悄地走进死巷子里去了。何攸同注视着穆岚僵硬的面孔,再开口时语气还是很柔和:“穆岚,我觉得你错了。”
接受到穆岚错愕中夹杂着悲伤,然则始终不肯退让的目光,何攸同说了下去:“从大处说,人和人相识相交,谁能不给对方的人生留下痕迹和影响?就算只论这个圈子,他是导演,你是演员,他创造你诠释,不管初衷是什么,在你们为这部电影一起工作的时候,既然你们的交流是真诚的,那么你们的付出也是平等的。他写出了一个好剧本,你努力地把角色演好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不是……何攸同,就算不是我,是任何一个人,这个片子也是能拍好的。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的语气苦涩而低沉。何攸同只是摇头:“什么让你有这个念头?”
“难道不是吗?对于程静言来说,就算用非专业的演员,他也照样可以拍出好片子来。角色是永恒的,演员不过是过客,只是这次过路的这个人是我,但如果不是他,哪里又有我呢?我怎么没有亏欠他?何攸同,我明白你在安慰我,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是被怎么样的温暖的语言掩盖,也不会改变的。我不想,也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说到这里触动穆岚最大的心事,再怎么刻意压抑,也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