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
“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对它永远的印象。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喜欢这里,大概是与第一眼的威尼斯没有眼缘。”
“还有人会不喜欢这里?”白晓安看着窗外连排的大宅,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样样俱全。恰好船开过利亚托桥,文艺复兴风格的白色拱桥横跨运河两侧,白晓安好奇,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面美轮美奂的浮雕,呼呼而来的海风一下子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又笑着把脑袋缩回来。
吹进船舱的风让穆岚肩膀发寒,她懒得睁跟,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忽然身上一暖,吓得她一睁眼,白晓安还在拉着何攸同说话,程静言在船舱外面抽烟,顺便和周恺还有amy交代事情,另有两个翻译兼剧务则坐在另—侧发电邮。但再仔细一看,何攸同的风衣不知何时披在了她身上,穆岚一愣,继而脸颊发热,悄悄地把脸转到另一侧,只想藏起来。
白晓安欢快得像一只雀儿,不停地说着对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于这个城市的浪漫传说。穆岚听得久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打趣她:“左一声叹息桥右一声叹息桥,这么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么不把人带过来?”
一句话把白晓安说得满脸通红:“啊,你不是在睡觉吗?你装睡,真狡猾!”
穆岚笑着坐起来,先把披在身上的风衣搭在一边,才说:“你说个没完,怎么睡?”
白晓安正要再说,视线忽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她指着穆岚身后一点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钟楼,是不是圣马可广场要到了?”
眼看她激动得像是要跳到河里头游泳,穆岚连连摇头,去按她的肩膀: “我也是第一次来,你问来过的人。”说完,有意无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
何攸同只含笑道: “是很近了。”
船的速度减慢了,不多时靠了岸,酒店的侍应生已经等在码头,搀扶着几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气虽然晴朗,但毕竟已经是欧洲的秋天了,海风吹得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穆岚伸出手掠开被吹了满脸的碎发,站在码头上,这才好好地开始打量城市的一角。
夕阳落在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的肩上,柒红了大理石的圆顶,像是镶嵌了紫红色的金顶一般,别有庄严宁谧的风度。这时周恺和程静言一前一后下了船,看穆岚正看得入神,周恺笑说: “为你订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不必在这里吹风看。威尼斯这两天降温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间分好,穆岚拿到钥匙正要上楼,看见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诧异地问: “你订了别的酒店?”
何攸同还没来得及解释,周恺先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语调轻快地说: “他自有豪宅,还住什么酒店!”
“胡说。”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恺的背,才对穆岚说: “已经通知人来接了,等你们安顿好我也回去了。”
“哦,你是说过,你家在那个小岛上有房子。也是,还是住家里自在。”
“我不住那里。”何攸同摇了摇头,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 “你先睡一觉,时差倒好,要是想来坐一坐,正好晓安也说要看普通人家的住处是什么样子,把这个交给前台,让他们为你叫船。”
穆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好,谢谢。”
剧组的拍摄计划是两周,但每一天能拍摄外景镜头的时间并不多,每分钟都格外珍贵。他们需要避免游客云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戏成本更高,必须抓紧每天早上的“魔法时间”,早出晚归,远远比在国内来得辛苦。
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长声》画者的遗孀,在画家去世之后,常年客居威尼斯。为了探寻《长声》中隐藏的秘密,陶其瞻带着谭青远赴威尼斯,却反而在深入的交谈和试探后,发现新的谜团……
冉娜的戏份集中在后半段,从威尼斯开始。在和她合作之后,穆岚听说过许多关于她在片场的传闻,接触之后知道有些不过是空穴来风,有些则是确有其事:她比穆岚认识的任何一个年纪六十岁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来更是敬业得令人肃然起敬——她坚持住在丽都岛,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岛和丽都岛之外一个很小的岛屿上,只要当天有她的戏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妆师永远都是最早一个到场的,安安静静等着化妆换衣服,无论天气多差、浪头多高,也没有例外。
那天他们在小岛上拍一场再访的戏。天公作美,天气好极了,从岛的一侧远眺,能清楚地看见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在粼粼可爱的波光里化作一个遥远的坐标。在这样秋日高阔的天色里,陶其瞻和谭青再次敲开曾夫人的房门,试图打破她的冷漠和顽固,进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佣人打开门,就听见琴声隐约地传出来,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曲调也在同时明朗起来,虽然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谭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 “陶先生,陶先生,这首歌我会唱!”
她说话时忘记自己的嗓子清而亮了,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听见了,她停下,站起来说: “你们又来了……这个小姑娘,你会唱这首歌?”
谭青目光一闪,点头说: “会的。”
“那唱一个来听听吧。”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谭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陶其瞻,后者一贯阴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来,曾夫人笑了笑又说: “你们不是要问我曾起那幅画的事吗?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
之前她明明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闻言谭青双眼噌地一亮,点头说: “那我唱唱看吧。”
于是在客厅里心思各异的另外两个人沉默的注视之下,她轻声地把这首歌哼唱了出来。
那个混乱的下午之后,穆岚又找到专门的声乐老师,教她唱这首《生命的旋风》。但此时再唱,多少还是有点力不从心。试着唱了好几次,不是调门太高,就是太低,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试过好几次之后程静言暂停了拍摄,说: “不着急,你调整一下,我们再开始。’
被这首歌卡住让穆岚始科不及,她正飞快地重温歌词和曲调,这时何攸同对程静言说:“我给她起个调子吧,找到调子就好了。”
毕竟进度要紧,程静言点头:“曲谱要吗?”
“我大概记得。”说完何攸同已经坐在了钢琴前。
他去找穆岚的视线,看见她一瞬间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却还是微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穆岚定下神来,轻声说:“好。”
熟悉的调门一旦响起,他们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穆岚觉得自己的脸热了,稍稍偏转开面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曲唱了出来。在钢琴的伴奏声中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轻快的琴声笼罩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又维系住他们,阳光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侧脸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个人的声音加了进来,穆岚一惊,诧异地看向冉娜——她确实是在低声和着这支曲子,歌词记得不再那么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后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过去。一时间她脸上那冰冷专制、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种更柔和的情绪所取代。
她们为回忆的力量所慑,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或是说这一刻其实是无从分辨的。目光相触,情不自禁相视一笑,接着看向琴边同样专注的何攸同。于是歌词不重要了,曲调也不重要了,这本是回忆里的调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来,只等某一个时刻时间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轻柔而缠绵地重返人间。
一曲终了,何攸同和穆岚的目光胶着,久久不能分开。他的眉眼被她的歌声点燃了,旋涡似的拖她到最深处,让她无法分开目光。电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从去隐藏,久侯的花苞刹时盛放——原来真相从来就在这双眼睛里,她却因为习贯了他的陪伴和照顾,竟然一次次地错过了。
穆岚嘴唇微启,似乎是要说话,又被程静言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穆岚?”
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静言,但顾盼之中眼波流转,显然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里完全回转。程静言神色一怔,顿了一顿,说: “你走神了。
穆岚忙垂下眼:“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又飞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气里那暗流涌动之下的甜美暖昧气息,说: “你们能不能按照刚才即兴发挥的那样再来一次,我想把这个片段拍下来。”
程静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话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反常的。于是连他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是不是内心里期待着某一个人忽然站出来反对。
但等这句话说完,反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岚都没有表态,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没意见。要问弹琴和真正唱歌的那两个。”
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这时才抬头微笑:“我也没意见。”
正式拍出来的镜头效果相当好,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微妙的潮水般的情感随着歌声而暗暗起伏。三个人的神情都柔和得不像话,穆岚的眼睛里像是能流淌出水来,而何攸同弹琴的手指似乎都饱含了情感——按照剧本的设定,这里本来也是两个人感情转折的一瞬,却没想到,最终的成品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好。
这一天的拍摄计划排得满满当当,从上午八点开工到晚上六点收工。收工之后程静言宣布周六休息,周日的拍摄则由副导演担任,周一计划照旧。
程静言这个工作狂居然会把工作交给别人,在场的人都是一呆,但也没有人敢多问,三三两两地答应了,又各自搭船回本岛的酒店。
穆岚一下戏,整个人松懈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找何攸同说点什么,心思恍惚的结果是上船的时候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她吓得惊呼出声,左摇右晃,直到猛地被人牢牢扶住了,才免于狼狈落水。正要感激地抬头一笑,刚浮起的笑容却在看见出手相助的人的脸之后,又迅速地僵住了。
手指抓住她胳膊的触感很久都没有散去。穆岚躲避开程静言的视线: “程先生,谢谢你。”
“上船的时候不要出神,小心点。
“嗯。”
回到宾馆之后穆岚累得不想动,躺了—会儿想起来下船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何攸同。这让她懊恼起来,想一想还是爬起来,下到一楼大堂,想是不是要叫船,按照何攸同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谁知在大堂里再次和程静言碰了个正着。两个人目光一撞,穆岚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对面色如常的程静言打了个招呼。
然后她看见他身边的行李箱,不由愣住。程静言就说: “我出门两天。”
沉默片刻,穆岚轻声说: “去瑞士吗?”
“是。”
大堂里人来人往,各色语言混杂,程静言的声音反而不真切起来。得到肯定之后,穆岚思量半晌,见程静言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勇气,抬起头来说: “两地奔波,又照顾病人,总是辛苦,程先生你也多保重。”
闻言程静言沉默了下来,他一旦沉默,压迫感益重,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重力压下来,沉甸甸地挂在她肩膀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穆岚才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猜你早晚也会知道的。”
“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孙导的追悼会上,我在屏风的后面……对不起,那个时侯没出声,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的话。”
程静言几不可见地挑眉,解脱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静静看着神态僵硬的穆岚,又说:“梁思的手术安排在明天,我必须赶过去。”
意味着什么,穆岚脑子先是一白,才猛地反应过来。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她……找到匹配的肾脏了?”
“这几个月都是在作术前准备,终于可以手术了。”
这下连穆岚也觉得解脱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谁。她上前一步,对程静言说:“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程静言低头一瞥穆岚面上流露出的真心实意的祝福和欣喜,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就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还是像记忆中那样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一直握下去了。
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