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不稳的时候,也从未真正引起御医们的紧张。
    如今流产,人人只当她仍年轻,这一个没了以后还会再有。
    然而,诊察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骇了。
    那一夜的兵马刀剑,腥风血雨,竟从此剥夺了她做一个母亲的权利。
    林若熙再不能生育了。
    龙胤得知后也是震惊,责令御医们尽可能细心调理。
    若熙从不作苦于人前,只将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留给龙胤,其余时候便同往常一样,灼灼丹眸中不含一丝悲戚,铮然一身,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值得。溥畅与她从不亲厚,然而她失子后,却是溥畅来瞧的最多。
    暮秋浮霜渐洗了玉阶凉影,夕阳抹抹流澜,环绕楼台,端的欣然凝雅。在这深宫中,似乎无论如何的脱颖,到最后都是会融于片织金碧,再无本身张扬的。
    若熙与溥畅共倚栏畔,眺望黄昏的天边。若熙湘赤一身的曳然,举目送去白鹭一行,靥露华韵。溥畅默默观视着她,目光越发怜惜,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流露一丝怜悯都会冲垮若熙的所有坚强。
    溥畅向来是不喜若熙为人的。
    然而叛变那夜,她竟冒着生命危险,冲破敌围,助解急困,不可不说是值得任何人珍惜的丹心一片。
    “婕妤妹妹何必一直陪着我呢?”若熙轻扬唇角,并不瞧溥畅一眼。
    “贵嫔姐姐不需要人陪么?”溥畅浅然静笑,话语越发温意盎然。
    “需要的人……怕不是你。”话落,若熙有些发窘。她不知这何溥畅哪来的神力,在她面前,竟连她林若熙这样不认输的人都会不经意地吐露些个真心话。
    溥畅秋波微转,便知她说的是何人了。
    若熙冷笑一声,并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妹妹真真是忠心呢!知道皇上此刻……顾不到我,所以干脆替他来顾,让他安心待在毓琛宫,是么?”
    溥畅秀眉一蹙,随即便舒展了。
    “姐姐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真是有几分意思的。”她心里终究可怜凝云多些。
    若熙见她不否认,又是诧异。
    信宜馆内监的声音适时响起,尖尖细细。“皇上驾到!”
    两人一惊,提裙下楼。若熙的身子还不好,然而步伐极快。
    龙胤背手立在正殿,俊面如寒冰一般冻着。
    若熙和溥畅相对一觑,各自懂了,然而心情各异。若熙咬了娇唇,丹眸登时含怒,水袖一甩,屈膝见礼,便倔强地立在了不远处。
    溥畅颦起一双浮翠眉,十根纤指攥在胸前,急急上前问道:“皇上……贤妃姐姐她好些了吗?”
    龙胤冷叹一声,并不理睬。
    溥畅心急,也不知他是气还是痛,又不敢再问,只得道:“那……皇上容臣妾告退。”
    龙胤点点头,知她是要去毓琛宫。
    若熙眯眼斜睨着溥畅离去的身影,半晌,才忍不住偷看了龙胤一眼。
    怎么,在她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才来看我么?
    瞧着他又叹了口气,眉宇间略有舒缓,转头走近她几步,关切问道:“身体好些了吗?朕瞧着气色还是有些苍白,要多休息才是。”
    虽是关心,却显寻常客套。
    她知道,在毓琛宫中,他定不是这样说话的。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正思量,却见小长子来报了。
    “启禀皇上……”小长子似有些犹豫,瞟瞟若熙,不知该不该开口。
    若熙倒也识相,微微低头道:“皇上恕罪,臣妾有些乏了,可否……”
    “去吧。”龙胤简短答道。
    若熙一怔,抬头去看他。
    他明显知道小长子要说什么的,怎么脸色变的这样快?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竟不待他回圣泽宫,直接报到信宜馆来了?
    见他已铁青冷冽的脸色,她又是一股无名的狐疑涌起。
    似乎……不妙呢。
    待若熙的身影幽幽消失在飞花屏风后了,龙胤才叫小长子接上上面的话。
    “请皇上回锦阳殿罢。陈大人正在候着呢……路丞相的死因,已有结果了。”小长子是自小跟着龙胤的人,自知龙胤此刻是等不得到锦阳殿才有结果的,因此只哭丧了脸,戚然道:“奴才也是没想到……怕是谁也想不到……路相……竟真是自杀的。”
    寒秋冷风扫堂而过,碎成冰棱,竟像粒粒带尖,刺的人生疼。
    上林苑。
    头顶的天空三度碎裂,雨将倾,风已稠,娇花飘摇,池影散乱。
    凝云身着一袭水蓝珠翠云纹鱼尾曲裾,绣的幽兰出雪。她夹紧披肩,只道前几日还是轻寒的可人天,如今冬季脚步愈近,天气也愈发寒的彻骨了。
    轻轻在福香亭内坐下,坐看风雨起,卷了残阳最后一抹温光。她笑叹,如此的景象也不知看了多少,再如何的波澜,她也该宠辱不惊了吧。
    要是此时……有人能陪便好了……
    耳畔的明月铛叮咚响动,竟也是狂风奏出的嘉华乐章。
    双眼渐渐朦胧了,她忽然那么想念路府,想念爹,想念先生,想念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低头拭泪,再次抬头,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隐约印入目中。她轻轻坐直,细肘抵在了冰冷的石桌上,纤手托腮,一双静眸默然注视。
    纷乱雨幕中,她纵是看不清他,也看的清他手中的水晶凤池。
    水织成的珠帘遮挡了一切外物。亭中,终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在宫中?”她诧异道。以龙晟如今的身份,怎么能如此自由的出入宫中?
    “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不记得了么……你还欠我一盘棋未下完呢。”龙晟笑道。
    “那是个笑话。”她冷然道。提起三番棋,便不能不想到任芙。想到任芙,又是在她心中划了狠狠一道。
    原来让她引狼入室的人,不只婉依一个。
    她惨然一笑。“任芙,是我的错,婉依,是我的错,玉牌,也是我的错。你瞧我竟犯下多少错?”
    “不要责怪自己了。我的错……大于你的。”
    凝云瞧瞧他。叛变那夜,他亲手杀了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她对此事亦有知闻。瞧他平素的毅目现在揉了些青晕憔悴,便也知他心中的苦了。
    她隐隐不忍,劝道:“恩怨多是天意,但善恶自在人心。五年前的事……当时也只能是那样做,五年中的事,也是为大局着想。有人偏偏因此邪了心性,不是你的错。”
    龙晟一惊,思绪恍然梦回。
    八年前,满夜空的孔明灯,那个不相信神明的女孩,忧然道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那个女孩如今长大了,越发倾城倾国,越发冰雪聪明,然而,眉间凝的忧伤,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变过。
    他笑了。
    “小姑娘……还是许个愿吧。”
    小姑娘?凝云一怔。记忆似有片刻闪回,然追溯了许久,仍不能找到完整的轮廓。
    他笑笑,眼中登时溢满了深情。当时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如今,我如何能再次看着你永失自由?
    “那盘棋是他替你下完的,本不该算。因此,你还欠我一盘棋。”
    她愕然。事到如今,他还念着那个荒唐的一世之约不成?
    “不过一盘棋罢了。哪来那么多犹豫?”他笑道,修指夹起一粒黑子,落于盘中,瓷晶相碰,声音清脆。
    她思绪一瞬萧散,竟有些莫名的星点希望在跃出心中的隐霾,转瞬即逝。
    纤指轻动,捻起一粒白子,落下凤池。
    雨下的越发大了,冰晶夹杂其中,打在雕栏玉柱上,玲珑作响。
    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爱极了她那皙手托兰腮的娴静柔影。香息渐迷蒙了水晶的方格,他使出一手策流后,她陷入了长考。
    天色逐渐暗淡起来,还不到夜晚,然而乌云层积,埋葬了满天的流晖。大雨倾盆许久,水流成千道百行,如同汇集了人间所有悲泪,怆然流淌。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霆轰隆爆开于九霄之上。
    天地之间刹那光亮,转眼又是黑暗一片。
    凝云的手指微微一颤,棋子落下,本就溜滑的东西,撞在棋盘上,滑落在石子地上。
    “够了。”她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干涩。“够了,我要回去。”
    雷声再次自远空响起,她战栗了一下,心砰砰跳着,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亦站起身来,挡在她面前。
    “我并没打算让你回去。”他眼中写满了万分的坚持。
    “你……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亦是坚持。“无论是什么凶险,自我回宫那日,就决定了要面对。你知道吗?他说……他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呢。我爹是清白的,他是被叛党杀害的,我信他,我信他!”
    她不要离开龙胤,死也不要!
    “让开!”
    龙晟惊诧了。他只得看着凝云奔入雨中,奔向那个她死也不要离开的人。他苦笑了,实是他的命啊,八年前,他让那只孔明灯飞离;一年前,他让她回到了紫禁城。
    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让他浪费呢?
    她看到了他,方才闪电划过天际那一刹那,世间一息光明,她看到了他。
    裙角渐带满了泥泞,衣衫已经透湿,她仍跑着,直到他终于听到了她呼唤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她便扑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
    雨声响彻身边,她不得不费力提高了嗓音。
    “你为什么要转身走开?是你叫他来的吗?是你叫他来带走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爹的吗?你怎么可以把我推给别人?你怎么可以……”她泣不成声,只是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紧紧地将她拥着,试图为她遮挡着如刀剑般下落的雨丝。
    只是……不说一句话。
    她惊恐抬头。他为什么不看她的眼睛?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
    “我不要离开你!不论发生了什么。”
    如云乌发已被大雨冲的散乱,钗碧脱落,妆容不再,她的面颊冰冷苍白,血色尽无。眼见她娇躯如滂沱中折翼的雨燕一般单薄,他如何不心疼?
    然而,方才锦阳殿中,惊也惊过了,怒也怒过了,疑也疑过了,如今他如何能面对她?
    不,不,不能在此刻……
    “云儿……我们回宫再说。”他简短答道,仍让她依偎在怀中。
    毓琛宫。
    秋涵伺候着凝云更了衣,宵碧浅蓝绡,紫纺流云,侧带流苏柔坠,朴素洁雅。头发重又绾了髻,秋涵为她梳着头,双手有些颤抖,不过是簪上一枝琉璃珠玉簪,竟几乎弄乱了她的发髻。
    凝云不能佯装不知。
    淡然一笑,她心道,看来,头顶的天空又是摇摇欲坠了。
    老天爷的戏码,倒真是玩不出花样呢。
    “他也不肯说,你也不肯说,都是要我急死才甘心么?”
    秋涵落泪了。“主子……皇上他是信你的,不管路丞相如何,他是信你的……”
    凝云猛地站起,握住秋涵双肩。
    “查出了么?我爹……他是被叛党杀害的对不对?秋涵……你说,是不是?”此刻她一双水眸浮影风掠,浪泓翻涌,写满了惊恐和迷疑。秋涵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越发狂乱了,喉中含着一声尖叫,却不能叫出来。
    龙胤那样可怕的眼神,他看到龙晟拦住她竟会转身走开,他那样地抱着她,却不看她的眼睛,难道……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她甩开秋涵,疾步走到了外殿。
    他仍然在那里,纹丝不动背对她站立着,衣衫也尽湿的。
    不过几个时辰前,在那素织屏风后面,她也是背对着他的。如今,这样相似的情景令她心慌了。
    “你……跟我说啊。”她无措地揉着十根纤指,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剜心裂骨的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他依旧沉默着,却不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