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一行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淌下。
    他被带上马车,他执拗地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地被火光缭绕。
    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恒”的符国公三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地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符恒是在七岁那年被领入国公府的。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地说她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睛上下紧紧地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的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恒,是符国公的第三子,符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
    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恒”这一个名字。
    原来如此。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地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唤了一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地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起诶都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小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这净与不净的灵魂。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出来, 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看着。渐渐的。他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来、再仔细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恒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那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就与他无关。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
    这广阔的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符国公的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侍妾。个个烟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一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的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符国公也一病不起了。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这位皇子生来多病。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他平安地过了五岁生日,皇上龙心大悦,看到号称荣阳名门第一的符国公,居然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符国公就已醉了,他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能不病?
    一干妾侍子女全围在床边哭泣,符恒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恒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在正妻过世的这几天,妾侍还是留个,除了母亲,全换了新人,都是一样的一无根基,二无手段。五位小姐呢,死了一个,嫁了四个,剩下四个公子,早夭折了一个,除了符恒外,一个兄长,一个幼弟。
    符恒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很清楚,这府邸之内还有一次腥风血雨。
    这个家族的独裁者已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掌权的就只有他那狠毒而聪慧的母亲了。
    他等着看现下围着这床沿哭泣的老少男女,一年之后能活下多少。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情,死的是他符家人,与他何干。
    于是,三个月后,某天早上他晨起练拳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开满青色莲花的池塘上漂浮着名义上是他的弟弟的小小的身躯。
    那孩子的小手里海紧紧握着一簇新鲜的莲叶。
    啊,开始了。
    他躲在一边看仆人捞人,看着那孩子年轻的母亲赤足披发,抱着自己娇儿的身体,她发了疯。
    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啊,他悠闲地嗑着瓜子,看着赶来安排慰问母亲眼底的冷酷。
    这大宅邸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若杀人,终会被杀。
    这年的冬天,他的兄长也死了。不过倒应该不是他母亲下的手。
    那个徒自继承了父亲好色本性的兄长死在了他男宠的床上,一张床上,还有他瑟瑟发抖的两名爱妾。
    这府里已是母亲主事,她当机立断,发了暴病的帖子,杀了男宠和爱妾陪葬,把符家大公主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她最后的敌人已死了,她乐得这样大方。
    然后,就在出殡的哭号声里,他的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
    却是真正的符家血统。
    他没有去看,而他的母亲也没有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后来在满月的筵席上,奶娘讨好一样把小小的还带着奶味儿的孩子抱到他面前,连声夸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般相像。奶娘要他抱一抱的时候,他摇摇头,笑道:“小婴孩软绵绵的,我不敢抱,怕摔着她。”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若抱过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摔死她。
    想到这里,他越发笑得温柔,周围席上一干人无不说,看这兄妹,好生友爱。
    他入府的第七年,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皇上唯一的皇子满了七岁,正式进入皇家学馆学习,要找适龄的名门子弟伴读,符恒就在入选之列。
    符国公府没有嫡子,又只有他这个年纪最小的“三公子”年龄适当,便送了他去伴读。
    谁不知道这位皇子虽然还小,没封太子,却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虽然尚未封后,却早就是最尊贵的贵妃,主理六宫,那顶空悬多年的凤冠落到她头上,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谁不想好好巴结?
    去伴读的前夕,符恒的母亲紧紧抓着他万般叮嘱,说千万要讨好皇子,有了皇子做靠山,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听了这话,符恒没懂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才徒然发现,他原来已长高,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碧绿眼,芙蓉面,而那个给予他这些的女子,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年华不再。
    于是他心底泛起了恶毒的快慰和比这快慰更加恶毒的念头。
    他轻轻掰开母亲的手,撩开下拜,只说了一句:“请母亲放心。”
    然后他便离开去陪伴皇子了。
    皇子叫元让,刚一落地就被抱出皇宫。据说是占卜出了卦象,说着孩子在皇宫里怕是养不大。皇帝疼惜着唯一的儿子,先在城内给他建了一个府邸,取名叫“甘露宫”,跟太子所住的“甘泉宫”就一字之差,但是饶是这样还是不行,灾病连连的。皇帝无奈之下,又在京都郊外给他营造了华丽无比的府邸,数百仆役,千余护卫,就守护着这样一个才七岁的孩子,等他慢慢长大,将军白发,宫女老衰。
    学馆就设在皇子的府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八名名门子弟选上了伴读,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等他到来的时候,因为他是荣阳名门第一符家的公子,在厅里候着的伴读们全都起身,恭敬行礼,逊他坐了上位。
    然而,个个眼底尊敬之余都是鄙夷。
    大家尊敬的是他“符”这个姓氏,鄙夷的是他不过是个庶出,没有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母亲。
    符恒只觉的好笑。
    若他们知道他连符家这尊贵的血统都没有一丝一毫,他们会怎样?
    他只有暗自冷笑、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座。
    多么可笑,在这群眼里只有血统的人之间,唯一没有高贵血统的自己,却比其他人都尊贵。
    多么可笑。
    他们是在第二天才见到皇子元让的。
    跟符恒预料中的不同,这位今年已经七岁的幌子娇憨稚气,圆润甜美,全然没有皇族子弟的颐指气使,反而如邻家小弟一般和蔼可亲。
    所谓陪读,便是皇子读书,读好了,赏归皇子;读错了,责打跪罚全在他们身上。现在看见皇子,却不是想象中娇贵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这一干伴读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暗想未来七八年,总算有个好伺候的主子。
    只有符恒不这么想。
    他看着那被锦绣衣衫包裹住的仿佛年画里金童一般可爱的太子,符恒心里慢慢地泛起了怨毒。
    元让有一双驯顺宛如幼犬的眼睛。
    那眼神干净、纯真,没有一丝阴霾,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从未见过催城风雪的孩子的眼睛。
    皇宫是多么惨烈的地方,元让却有这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那么,他该是怎样被保护着?
    他是被他的父亲母亲怎样当做珍宝来呵护宠爱,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元让,天之独子,他天生有尊贵的血统,美丽的容貌,他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他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他看的是天下父慈子孝母和蔼,他听的是天下颂圣四海昌平。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有人会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弱柳一般娇嫩的孩子按溺在莲花池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这样幸福。
    于是,符恒觉得怨毒已经渗入骨髓,再也拔除不得。
    于是,由他领头,一群贵族子弟向那个美丽的孩子跪拜叩首,他那张已开始显露出俊美的面孔雍容温和,让小小的皇子看傻了眼。
    那宝座上耳朵孩子笨拙地向他伸出手,软软小小,带着孩童特有味道的指头小心地、谨慎地、仿佛触摸蝴蝶羽翼一般轻柔地抚上了他的眼睛。
    “好美呢,绿色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那孩子赞叹着,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一声,“殿下谬赞。”
    伴读的工作是从第二天开始的。早上习文,下午习武,晚上是琴棋书画诸般才艺,只不过元让身子极不好,稍微动动吹吹风都会受风寒,习武便免去了,只是伴读们习练。
    既然皇子不参加,教导的学士便不怎么理会这习武,一干人都去趋奉小小的皇子,至于教导武艺的师傅,生怕学武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这群未来的重臣们,巴不得他们不学,这七八名伴读便如散养的鸡鸭一般,随便他们了。
    于是这下午就成了公然摸鱼的时间,到饿了时候去武场点了卯,然后便一哄而散。
    只有符恒一个人忍着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他有什么资本不学?
    他今天能站在这里学文习武,都是他父亲用鲜血换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偷懒?
    于是,在小小的皇子下午休养、向窗外眺望的间隙,他便总能看到那俊美的少年流着汗,认认真真,一拳一脚,一刀一剑。
    哪个孩子不好动?元让虽然乖觉听话,却也向往着出去玩耍。结果,在符恒初到元让府邸那年的中秋,元让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在下午时分溜到了武场。
    中秋团圆这天,府邸里从学士到伴读统统放了假回家去探望众人,只有符恒一个人说只留皇子在府邸,未免让他太寂寞,自愿流下陪伴。这一下感动了学士,直说他是忠臣。符恒面子上微笑着应了,心里却嗤笑,他不过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娘那张脸罢了。
    元让溜到他身边的时候,符恒正在扎马步。看到穿得圆滚滚、球一样的元让滚了过来,符恒立刻一把把他轻轻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连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抱起来。
    攀着他的脖子,元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