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虚以委蛇么?他也不管这些人是何谋算,先给老五、老七派了差事,他担心皇父的来往信函会透露玄机,又让老三去整理大行皇帝遗物。
    墨涵坐着小辇而来,于十丈外开始步行,靴子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她的心却是宁静的。她知道众人都在等着她的证词,可有些话如何出口?
    胤禛的确是用他控制畅春园的局面迫得皇父重新审视他,他跪在病榻前力陈自己的雄心壮志,又隐晦的道出对京畿布防的掌控。最让人读不懂的是皇父的心思,他口述遗诏让墨涵执笔,却不盖御玺,若胤禛有法子降住众兄弟,皇位就是他的。
    离得近了,墨涵才抬头去看胤禩,他才是她心底的矛盾。哲布尊丹巴大活佛告诉她,她是借着那部《清史稿圣祖本纪》回到三百年前,因此,本纪尽头便是墨涵还魂之日,还,这个还却是回到三百年后。这本纪尽头是何处,是今日圣祖驾崩之日,还是来年落葬之时?长也好,短也罢,终究是她走在胤禩之前,能否重逢实在是个未知数。她忽然觉得所有的智慧于这一日消失,此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做才是对胤禩最有利的举动?
    已走到众人跟前,不去管胤禟的追问,胤锇的迷惘,以及丈夫、女儿的疑虑,墨涵冲着嗣皇帝一跪:“皇上,如今安排大行皇帝的葬仪才是头等大事。”
    胤禩略一怔,道:“美眉,扶你额娘起来,我们回府!”他的目光清冷,也不瞧胤禛:“皇帝四哥,这下子出得了畅春园了吧?”
    墨涵起身走到胤禟跟前:“还记得答应我们什么?”
    她拿出几份折子,挨着交到众皇子手中:“这是皇阿玛留给大家的一点儿念想。”给胤祉的古籍,胤祺是外藩进贡的良驹,胤祐是画,留给墨涵与胤禩的是十方私印,放了胤禟工部十年的采办权,其余小的,倒是一个不落下,面面俱到,做了一辈子的严父,临到末了,拳拳爱意、舔犊之情,想起皇父一件件交到手里,叮嘱她切莫混淆,墨涵的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只是,好些干戈并不会因为慈父之爱而改变。
    ~~~~~~~~~~~~~~~~~~~~以下8月2日
    大家算是默认他这个皇帝了,只是还不曾正式的行君臣大礼,胤禛给隆科多使个眼色,隆科多唱诺道:“请列位阿哥向嗣皇帝行礼。”嗣皇帝高扬着头,他昔日的谦和顿时了无踪影。
    这话让已举步愈行的胤禩一家、胤禟都顿住了脚步,胤禩本就握着墨涵的手,此刻更是重重的用双手包住她的手掌,刻意避开她眼中的质询,低声道:“墨涵,对不起!给我三年!”他掌心的热量传来,墨涵却只觉着害怕,实在后悔告诉他那个底线,雍正四年,他是要用三年试图改变什么?在他放手转身的一刹那,她本能的抓住他的手臂:“胤禩——”
    他凝视着她,眼里那隐藏在歉疚下的火焰让墨涵一下子松开手,他是她的男人,但他更是历史这一瞬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心里有对小家的责任,却也有对兄弟、对皇父的爱,更有那与生俱来的争斗之心。他可以退让,却容不得人步步紧逼;他可以淡然,却不能无视一个即将手握权柄的人荼毒他们的尊严。
    一天是相守,一月也是相守,墨涵自认他们之间的爱已不缺乏时间来坚固、维系,莫若让他了无牵挂去做想做的事。
    墨涵抛开男人的争斗,拉着美眉慢慢向外走去,美眉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去看,嘴里嘟噜着:“弘皙哥哥怎么那样软弱?四伯父有什么了不起?”
    “美眉!”墨涵呵斥一声。
    “额娘,皇玛法明明告诉我——”
    “你舅舅的咸安宫还被围着呢!你弘皙哥哥和你阿玛是一样的性子。”墨涵也不想责备女儿过多,美眉的天不怕地不怕不就是她自己宠溺出来的么?她希望孩子们保持纯真的本性,美眉如她,是过于张扬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几个孩子,也就这个最不省心,甚至比两个小儿子更显顽劣。“美眉!”她一走,谁还约束得了这个孩子?她侧头去看心爱的女儿,一双明眸还红得像兔子眼,“皇玛法去了,美眉难过么?”
    一句话又勾起美眉的心酸,泪止不住又滚落出来,咬着唇点点头。
    她忍着伤痛逗孩子:“你皇玛法的岁数已经是喜丧了!你皇玛法最喜欢训斥人,你剪些纸人儿给他烧去,有人作伴儿,他就高兴了。”
    美眉却哭得更厉害,孩子气的说道:“额娘,我这才明白,老阿奶薨的时候你怎么那么难过了。皇玛法不是我养的小兔子、小乌龟,我舍不得皇玛法。”
    “美眉,你明白就好。你皇玛法喜欢你,他即便不在了,也还在天上瞧着我们。美眉要过得开心,你皇玛法才高兴。如果额娘有一天不在了,你就要哄着你阿玛笑着过日子,你们都过得好,额娘才心安,明白么?”
    美眉惶恐的看着墨涵:“额娘!”
    她强颜欢笑:“记得带着好吃的来给额娘扫墓就是了!”墨涵心底实在没有把握,孩子们能承受么?胤禩能承受么?
    念 念 相 思
    冷月倒现池影。
    他还是喜欢站在窗边凝望,只道知子莫若父,可是胤禛,我又是何尝不了解你呢?这么多年,我终于学会不闻不问。
    记得成婚初年,一样的摇曳月色,新婚的气息尚留在阿哥府,我却时常看不见新婚的四爷,起初以为是留在了李氏房中,一日从下人口中才知是夜夜宿在书房,非要如此吗?我堂堂内臣千金竟不能暂替她知己之位,我唤你夫君,你可解我心?
    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谁人也并非天生要和谁对立,可我该是憎恨我的丈夫还是她?我踌躇在园中,看见窗边清冷的身影,我们的相隔不过是一潭池水,我告诉自己,他寻我便不再记恨,眼望着起风时他随手关窗,竟没有踏出房门,好一个长情的阿哥,谁说男子多数负情,钟情不爱自己的女人,是傻是痴?
    我为了一个名分一个脸面撑起这个不是家的空府,做戏是戏子的本事,我那拉氏不屑,可是我的丈夫却把最大的戏台放在我脚边。
    太后的荣宠让她一次又一次的远离威胁,是我太笨,一心以为感情会逆转,可是我听见她一声声的“胤禛”,失望又何止万分,我把你当成我的天,可你只愿天下唯有她一人,我就是个福晋,仅仅是而已。
    看见她的好与不好都在别人的保护之下,眼里的一切都和胤禛没关系,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胤禛一遍又一遍的往返她的床前,我甚至想过上前质问究竟,我的晖儿弥留人间,他的父亲心里眼里都不是他的死活,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我不该恨吗?我做错了吗?我失去他了。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同样站在窗前的四福晋想到的只有这两句诗,为自己更为她的丈夫。
    这个家里有她的影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我知道胤禛娶她过门的用意,甚至年氏自己也知道,可是所有人都只看不听,仿佛胤禛是真的在爱年氏,仿佛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的想象。
    我曾经问自己,名分重要还是人心重要,可是结果得到的和我想得不一样,我的地位牢不可破,胤禛从来不曾想我会怎么样,即使聪明如他已经想到很多事情的真相,可是他依旧不曾对我质问,冷漠远比伤人更锋利,漠视我他一直在做,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他却是旁人在看,我连对着他哭闹的权利都没有。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
    康熙六十一年,我的身份从默默无闻跃上人前,大行皇帝的身后事,恩怨难了的太后,总是在许多事情之间来来回回,不能怨了,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他再也不只是我的丈夫,是整个大清的脊梁。他得到他想要的,这就够了。
    九年,他坐上那个位子已经九年,可是我们大婚至今多少年我却忘了,年氏在走之前曾说我是上一世欠了他的,这一世来还。所以胤禛,下一世如果你找到了我,请你一定推开我,好吗?
    魂殇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威胁朕就范!”胤禛初回潜邸,换上预备好的孝服。
    胤祥已把胤禩会同裕王保泰等宗室贵胄商议出的新帝登基前的奏事条陈细细叙述。胤祥其实心底明白,如今君臣位分已定,四哥不再是昔日的四哥,哪怕是对他。不瓦解八哥一党的势力,新帝的龙椅就不能四平八稳坐下去。势必有一场殊死搏击,只怕为难的会是墨涵。
    胤禛见他不言语,又道:“十三弟,你别再受他们欺侮。如今你也是堂堂的和硕亲王,也是总理王大臣,哪一点儿都不输于他,比老九那个混蛋,更是强上百倍。”他心里有恨,好心成全墨涵,放他们走,老八却刻意滋事,老九更是抛出不知哪年的诏书,竟不知皇父封了老八为亲王。老九晃着诏书道:“难不成我们这也是假的?这可是大行皇帝老早就定了的事,四哥不认么?”
    “四哥!皇上,八哥他们对臣弟一直很好!”他谨慎作答。
    “对你好的是墨涵,不是他们!”他咬牙切齿道,事情按照墨涵预示的方向在行进,那么,自己与老八的对局必然以胜利告终,否则,她何故一次次求他莫要伤害兄弟性命?是的,她从来是知道一切的。“十三弟,你去一趟廉亲王府,告诉墨涵,只要鲤鱼不妄图跃龙门,就无刀俎之说!若有人起了反叛之心,朕会看顾她。”
    望一眼胤祥,胤禛已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胤祥再不是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自己。就像才回府的那一刻,他那群本该在国丧期间致哀的妻妾全以灼灼目光仰视着他。即便他从来都是这群女人的天,无人撼动他的地位,他也一向自信过余。可当他面对那一张张献媚的脸孔,那脸孔下隐藏着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笑容博取妃子的名号,“男人以为女人是玩物、生育工具,女人却视男人为攀比的跳板。”赤裸裸说这话的墨涵并不这样对他,她其实早已明了自己的情,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胜出,她为何就不肯选他。他一再要自己狠起心肠,却被记忆中他她那悲悯的目光所柔化,胤禛叫住胤祥:“十三弟!”
    “臣弟在!”
    “告诉墨涵,朕会看顾她,看顾她爱的人。”
    胤祥沉吟不语,鱼与熊掌,终究难以兼得。
    胤禩拖着疲乏的身躯下了轿,府中几个近身太监早侯着跪迎道贺,他几人何尝不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八爷从贝勒的爵位跳过郡王一跃大清最尊荣的和硕亲王,这是一等一的荣耀,在同僚、同年、同乡间更长脸不说,实惠也将捞到不小,按照规制,八爷的用度都该升格,管事的太监自然能从中落下数目可观的银子。只是,福晋忽然回府,还冷脸说些丧气话,今日予以高官厚禄,明日便索取身家性命。更加奇怪的是,格格素来与福晋不和,这一次竟显得同气连枝,训斥府里人不可张扬外,更神情严峻、如临大敌。
    胤禩难掩心底的烦燥,眉头紧皱,生死攸关之事,夫妻间早已定下决策,他却一意孤行,只怕墨涵难于接受。踌躇中已步至南院儿,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射于窗纱,许久未有驻足静赏她的身姿,他站在窗外,猜测着如此的夜,她难以辍笔的缘由,瞧她手臂行走的速度,可知是习的行草,急急挥就。
    她忽然停顿,脸侧向窗外,低声问:“胤禩?”
    他并无动静,她如何得知?“是我!”他心中满是歉意:“墨涵,你怨我么?”
    她声音婉转:“你可曾想清楚,若是你有意外,我该当如何了却余生?”
    他不禁哑然,她的话里并无埋怨,也不似平素的玩笑,竟让他无从揣摩:“但凡你心中所想,我绝无拦阻。”这原是他二人的戏言,常说谁要是不负责的先赴黄泉,最好的惩罚就是留在阳世的这个去多寻几个新侣来报复那弃了共白首盟约的鬼魂。
    她嘤咛一笑,他总觉着笑声中有苦涩,却只当是未从皇父驾崩的悲痛中回转。
    墨涵翘着兰花指食指触及窗纱,心里却有无限的悲痛,她不要残忍的留下他独活于世,她更不忍他几近完美的灵魂消逝于这时空。她也安慰过自己,没有王氏的死,就没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有卢氏的早亡,纳兰如何吟唱“几回偷拭青衫泪”。或许她的死会博得他余生无止境的思念,对二人的情,何尝不是一个圆满,只是,那痛彻心扉的辛楚会将沈腰潘鬓消磨。她缓缓于窗纱划下两行字影:“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圆,这个圆字有多难啊!
    淡淡的灰尘被拭去,圆润指柔却显着悲声。胤禩轻扬唇角:“即便身逝,魂亦难离卿寸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