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进来,王夫人宝玉都从椅子上站起,贾政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王夫人便坐了右手第一张,宝玉站了一旁。却听贾母道:“娘娘的意思,是聘了宝丫头给宝玉,你怎么想?”
贾政道:“既是娘娘的意思,咱们便遵从就是了。只是——娘娘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贾母冷笑一声,道:“她是从谁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便是听谁的了。”
王夫人在一旁不发一言,贾政瞪她一眼,道:“蠢货愚妇!这薛家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么?蟠儿还在牢里,没的给咱们家惹灾祸!给娘娘招麻烦!这门亲事结了,有什么趣儿?”
王夫人白了脸,道:“这是娘娘的意思……”
贾母道:“娘娘在宫里能知道些什么?还不是你挑唆的?宝玉的亲事什么时候让你这么独断了?我一个孤老婆子,你不与我说倒也罢了,怎么他是宝玉的老子,也一点不知道的。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王夫人心中又气又苦又痛又悲,哭道:“老爷!我便是再有不是,也是一心为了宝玉!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不过指望他出息了,也好光宗耀祖,还能害他不成。薛家是皇商,根基深厚;又是亲戚,宝丫头大家都是见过的,端庄大方又懂事,我想着她配了宝玉,也能帮衬着他些让他长进。便把这意思透给了娘娘知道……”
贾母道:“娘娘如今降了位份,只是个贵人罢了,宫中是那么一个地方,抬高踩低。这一番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给她气受呢,便是咱们知道的比她位份高的便有十来个,还有其他比她差些的只怕数都数过来呢,你如今又给她添一个商家出身的弟妇,还嫌给人家说嘴的由头不够多么?”
王夫人哭得满面泪痕,听到此处,不由也生了几分悔意。
贾母又冷笑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不过是想着宝丫头和你亲近,等我死了,她日后再进了门,凤丫头也回了那边,你便好上下皆把持,一人坐天下了,是不是?”
听得此话,贾政怒目而视,王夫人惊恐万分,哭道:“老太太,冤枉啊,可屈死媳妇了!媳妇若有这个心思,便让我天打五雷轰!舌头长钉!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宝玉原还听着,贾母贾政王夫人三人说话,本没有他插话的份,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跪在贾母身前道:“老祖宗别生气,太太断不会有这个心思的。”
贾母喟然叹道:“宝玉啊!你这傻孩子,若不是她,你的心思如今只怕已经成真了……”宝玉面上一白,心中一痛,不由落下泪来,道:“这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
贾母也不由哭道:“我若早死了,也少操这些心,省的碍了这个那个的眼,生生闹出那些事来,让人不清净,偏偏老婆子命硬,到了这岁数也不闭眼哪……”
贾政听着这话不像,心中甚是惶恐,又唯恐贾母哭坏了身子,忙上前劝道:“老太太,都是儿子不孝,让老太太操心生气。若有责罚儿子带了媳妇领着就是了,还请老太太快别伤心了,若是哭坏了身子,可让儿子怎么心安呢?”
宝玉也慢慢劝了几句,贾母方慢慢收了泪,一时又看王夫人犹在地上跪着,便冷笑道:“你如今也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脑子都不用的?这薛家若是退个三十年,还是紫薇舍人管的皇商薛家,倒也勉强配得上咱们家。如今的薛家,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你也想着,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再说,宝丫头的哥哥是个什么货色?你是不知道么?前几年为打死了人,却跟没事人一般,这样的亲戚,你也敢亲近?你的佛都念到哪里去了?这薛家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我也知道你是想着薛家的富贵,可是宝丫头是女孩儿,便是嫁妆又能有多少?你的好妹妹能把整个薛家都陪嫁过来么?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自救图强,反倒谋着人家的嫁妆过活,这还像是个样么?还是诗书大宦明门之家么?再说,你妹妹她又不是傻子,她就一个儿子,又是那么一个败家惹事的主,日后能不为他留着家底么?再有,他日后哪天性子一起,又打死个什么人,可怎么办?到时你这个亲妹妹又是亲家找上门来,你理是不理?你理了,便是给咱们家招祸患,给娘娘惹事,给了人家挑刺的把柄;你不理,她薛家又岂是吃素的,哪里能与你善罢甘休?反倒让宝玉两面为难,你怎么就不想想?”
王夫人跪在地上,满面苍白,她只想着娶了自己中意的宝钗来给心爱的宝玉。不过是想着薛家富贵,宝钗又最得她心意。便添油加醋让元春答应,又传了话出来令二宝成婚,如今,经贾母这么一说,才略略清醒过来。这薛家原不过是鸡肋一根,如今更是烫手的山芋罢了。当下不由哭道:“这事是媳妇糊涂,请老太太责罚,只是如今可怎么好,此时已是人尽皆知了。”
贾母叹道:“能怎么办,不过这么着罢了。”
王夫人顿时心如黄连,苦不堪言:自己一心为宝玉着想,如何就成了害宝玉的罪魁祸首了呢?
次日起,到底府中上下开始操忙起来,自不消说。
第十回
这是黛玉入门的后的第一个年关,怠慢不得。故她身上虽有身孕,却也只得应付。正月初一早起,着了正一品王妃命服,与太妃一同进宫朝贺。在宫中领宴谢恩回来,又一路坐轿回府中祠堂,待水溶亦朝贺回来,便开祠祭祖。初二因是南边风俗不好出门便呆在家中。初三由水溶陪着回至林府与如海聚了一日。初四日起,便有南安王府,西宁王府等府中送来帖子请吃年酒的。这几家都是平日常来往的,黛玉又是第一年,便也去应付一番。如此几日热闹,这日自东平王府回来,黛玉便觉有些疲累,水溶已看见,忙道:“可是身上哪里不自在么?”便一迭声的叫人去请太医去。
太妃听到动静也忙忙过来,道:“怎么了?都是我的不是,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哪里能这样劳累的?”
黛玉忙笑道:“不防事,哪里这么娇弱了,如今我天天听了太医的话练走步,倒是不碍的。只是今儿来回折腾的,身上有些酸疼罢了。”
太妃与水溶听了,又哪里能放心?都道:“那便更该请太医来瞧瞧了。”
一时太医来了,把了脉,道黛玉不过稍有劳累,并无大碍,只要好生休息便可。水溶方松了口气,道:“好在是这样,不然,可怎么好?这年也忒没意思了。来来回回拜来拜去有什么意思?没得累人罢了。”
太妃笑道:“你这孩子,打小就不爱应酬,怎么如今还是这样的毛病?”
黛玉笑道:“你这就嫌烦呢?我可知道各处送来的请吃年酒的帖子已经叠了有一人高了。虽已经拣掉了好些,又哪里是都能推掉的?”
太妃笑道:“玉儿说的是,虽说累赘的很,但终究是礼数,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水溶道:“玉儿如今的身子难不成还要这样劳累不成?”
太妃嗔道:“快要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急性子?我还能累着她么,那些帖子我也推了不少,左不过还有一两家的年酒。我去应酬一回就是了,玉儿也不必去了,在家养着吧,省得再累着了。”
水溶忙笑道:“还是母亲最疼媳妇,想的周到。”
太妃笑骂道:“马屁精!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人,别在这里现了!”说的众人都撑不住笑了。黛玉也忍不得,抚着肚子笑个不住。
水溶搂了黛玉,生怕她笑得太厉害,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黛玉面上一红,欲挣却挣不开,又看众人似乎都没看到,方才微瞪他一眼,随他去了。
太妃又道:“我怎么恍惚听人说贾家如今在预备办喜事呢!”
水溶道:“母亲说的是哪个?”
太妃道:“说是贾家那个衔玉而诞的哥儿,也是玉儿的表哥,是叫什么宝玉的吧?”
黛玉道:“是,他是二舅舅的嫡子,比我大两岁。如今也该娶亲了。今次说是宫中的贾贵人传出话来,让他娶了两姨表姐。”
太妃蹙了眉,道:“他那个两姨表姐是不是那个皇商出身的薛家的女儿,叫什么宝……”
黛玉道:“宝钗。”
太妃道:“对对对,似乎就是叫宝钗的,我倒是想起来了。年里你请了她们姐妹来,她也来了是么?”
黛玉笑道:“难为母亲还记得。”
水溶道:“母亲素来不善记得这些的,怎么这么久的□夫,倒还记得她呢?”
太妃道:“溶儿说的正是,她这样的女孩儿却也少见。正经可人疼的女孩儿,要不就像玉儿一般,要不便活泼热闹些的。这薛姑娘她倒也是端庄大方,只是小小年纪却跟个老大人一般,没得作怪了,倒没意思。不过这贾家怎么会让那宝玉娶这么一个姑娘?”
黛玉笑而不答,水溶笑道:“许是人家就是喜欢这样的媳妇儿呢!”
太妃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这贾家祖上和咱们家也算是相与的。如今虽说是子孙繁盛,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个宝玉还是正经嫡出的,偏要娶个商家女。史老太君也是糊涂了。”又道,“我也是前儿听人说起才晓得的,不过这娶亲是大事,像你们成婚的时候,那是多么热闹?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爱奢靡,但事关终身大事,总要体体面面大大方方的才好。贾家虽说不比咱们家,但也过得去了罢,怎么他们家竟这般安静的?平日里哪个人生日都要大加庆贺的,这正经娶亲,却偷偷摸摸跟做贼一般。听说一概亲戚朋友竟一个都没请。真是奇了怪了。”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也并没有接到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水溶笑道:“这有什么,这许是人家的习惯罢了。我瞧着估计是贾家看新娘子生的太好,生怕成婚拜堂的时候,来夸赞的人把他们门槛踏破了吧!”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太妃笑骂道:“胡说八道!”
水溶又道:“便是再怎么样,也是人家的事,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太妃道:“哎,你道我爱管那么多么?不过还是因这往日相与的情分,就想着这红礼的事罢了。如今他们倒先瞒着了,我们倒也省了这一出了。”水溶笑道:“便是送着一份,能花多少?母亲越发小气了。”
太妃笑骂道:“那是,我可要省着给我未来的孙儿买吃的玩的,哪里有那个闲钱理他们去,当然是能省就省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说道:“太妃越发说笑了,咱们这里难道还在乎这点子东西么?便是平日随便一处的花用也比这个多了。可见是富贵人家也有些弊病,总是‘越富贵越要哭穷’。”说的众人撑不住,越发笑了。
又说笑了几句,太妃又嘱咐了黛玉好生养着,方带着众人散了。黛玉和水溶说了一回话,便觉神情倦怠,叫了紫鹃等人来伺候梳洗,不提。
又说贾府那边,因是贾母与贾政的意思,凤姐便越发往低调简单了行事去。
薛家如今薛蟠不在,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薛姨妈本是想要大办特办的。那日接了贾府答应婚事的信儿后,便兴冲冲急忙忙回去叫薛蝌办了泥金庚帖,填了八字送到王夫人处,又命其要细问过礼等事。
薛蝌是个聪敏人,至了贾府,见府中众人行事虽则喜笑温厚,却总透着生疏客气,他心里便存了疑,将事情与王夫人回明了。王夫人应承了几句,便叫他与贾琏商议去。薛蝌心中越发奇怪,一时与贾琏商议毕,回至薛家,到底将事情说与薛姨妈知道。
薛姨妈却是不以为然,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他们府里每日里多少事情,便是凤丫头每日经手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况这婚期这般紧,哪里能慢慢说细细谈的?我姐姐如今就宝玉一根独苗儿,还能委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