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答应着,去了。
    薛姨娘房中,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老妇坐在炕上与薛氏正手拉着手说话:“我的儿,可有段时日没见你了,可还好么?”
    薛氏道:“妈,我在这里能有什么不好的,不缺吃不缺穿。能有什么愁的,倒是妈你,头发又白了许多,我也不能去看你。”
    王氏道:“你这样,更让我心疼。我知道你孝顺,只是,你好了才是最好的孝顺!”薛氏道:“妈瞧瞧我,我有什么不好的?”
    王氏道:“大家子后院的事情,咱们又不是没经过的,你又不是做正房太太的,况且不是还有别的人的吗?这么几个人,又哪里是好相与的?”
    薛氏眼圈一红,道:“妈放心吧,虽说太太还有别的院子的几个人都不是善茬,我也不是傻的,还能让她们平白算计了去么?”
    王氏点点头,拭了泪,摸摸她身上穿的袄儿,道:“这料子虽好,却也是几年前的样式了,你……”
    薛氏道:“什么好料子不是穿的?妈也知道,我素日不在这上面留心的。”
    王氏道:“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么?年轻女孩儿家,哪个不喜欢花儿粉儿的,只有你懂事,往日你哥哥在世时,总是帮着我收拾家事,又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总穿的半新不旧的。可那时是好衣裳多得不行,什么进上的,西洋的,都看不进眼去。如今却是想穿都不行,当初连一眼都不瞟的东西,如今反倒当成宝了……”
    薛氏沉默了一回,道:“妈还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王氏泪涟涟,外面小丫头道:“姨奶奶,午膳送来了。”
    薛氏上来与王氏擦了泪,方道:“妈快别伤心了,咱们用膳吧!”
    王氏拭了泪,一面叹一面让小丫头伺候着上炕吃饭。小丫头虽是个伶俐的,可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她母女二人入对坐吃饭,同样是吃饭,竟是说不出的好看,那规矩,那气派!看来下人们传的薛姨奶奶从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事是真的。小丫头兴奋的两眼放光,只觉自己能在薛姨奶奶身便伺候太有面子了,等下一定要和人说去,自己也沾些光。
    一时饭毕,丫头上来搬了饭桌下去,薛氏见无人,便拿出一个荷包出来道:“这个拿着。”薛氏接过来道:“这是什么?”王氏道:“这是我前两日和你弟媳去庙里求的平安符,还有送子娘娘的符,你带着,也好早日怀个胎,以后也好有个依靠不是。”
    薛氏面上一红,道:“妈说这个做什么?”
    王氏叹道:“你这丫头,怎么还这么害臊?这些事还要我说么?”
    薛氏迟疑了一回,道:“妈你不知道,这里的太太面上虽慈善,只是内里可不是个善主。除了那院的李姨娘,之前还有两个呢,除了太太出的两个哥儿,竟只有一个姐儿。我虽也想……将来能有个依靠,可是……”
    王氏叹道:“唉,这也是命啊,早先念你父亲还在时就给你择婿。等你再大些,又挑三捡四,最后才选了宝玉。可他突然失了踪,咱们薛家败了,贾家也败了。唉。谁能想你嫁了两回,竟都落到姓贾的人家了。”说罢恨恨道:“这里的太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听了一回,不过也就是个丫头出身的,当初因为得了老爷的眼,又生了儿子才坐上太太的位置的。算起来,不过也是个填房罢了。你也不必怕她,等你生了儿子,还怕她什么?”
    薛氏只低头弄带不语。
    又说了一回话,王氏便要回去了,薛氏也不好留,道:“妈多注意身体,若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还有蝌儿和她媳妇,让他们也好生过日子。我也不多留你了。”
    王氏点点头,又流泪道:“你也好生照顾自己。过两日是你的生日,往日的热闹如今也见不着了,到了那天,我也不知道来不来的了,如今接的针线活计多,蝌儿家的赶不及,我也只好帮着做些。”
    薛氏道:“妈的眼睛不好,哪里能做这些?”
    王氏道:“如今这样已是恩赐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求的?蝌儿和他媳妇算好的了,我也还能说什么?”薛氏不语,拿了平日做的针线出来包了给王氏道:“这个带回去吧,是我平日闲时做的。好歹也能添些家用。”又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道:“这里面是我省下的月钱,你也收着吧!”
    王氏推托不过,只好收了,一时让小丫头带了人出去。留了薛氏一人在房中发呆,想着母亲才说到的话。自己似乎是多年未曾过过生日了。
    仿佛记得那年在贾府过生日时,摆酒唱戏,那样热闹,点的那出《寄生草》还在耳边环绕: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一生,长的似乎经过了不同的几辈子,却也短的似乎一眨眼便过了……
    这辈子,是白活了吧……
    番外二
    仲春时节,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北静王府一片欢喜,热闹非凡。
    梦园里,各个丫头婆子忙进忙出,可个个脸上皆带着喜气。正房内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早有人往外面传话,不多时,北静王妃又生一女的消息立即就传遍了京中。
    北静太妃此时正乐得合不拢嘴,看着跪了一地道喜的丫头婆子们,喜道:“好好好!赏赏赏!每人加一个月月钱,再赏一个上等红封儿!”
    众丫头婆子喜得什么似的,忙磕头道谢,伺候得更卖力了,连走路都像带了风似的。
    太妃放赏毕,又看一旁呆呆的儿子,推他一把道:“怎么,玉儿生了女儿,你不高兴么?”
    一旁的贝嬷嬷看见,噗嗤一声笑了,道:“太妃说错了,王爷哪里是不高兴了,是欢喜傻了!”太妃一看水溶脸上,可不是在傻笑么?不由也乐了。
    水溶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黛玉两次分娩,他都是紧张地三魂不见了七魄,如今又听黛玉生了个女儿,这惊过后便是喜了——他早就想要一个如同妻子一般的女儿,只是怜惜黛玉怀孕分娩之苦,便掩了这心思,不想黛玉竟又意外有了身孕,如今一朝分娩,竟真美梦成真,得了个女儿,真有些不切实际之感——竟乐得有些呆了。众人看了,都忍不住抿着嘴笑。
    一时太医先出来道喜,水溶忙道:“王妃可好?”那太医也是满面笑容,道:“王妃此番生产甚是顺利,太妃王爷大可放心。只要月子里好生调养一番,便好了。”两个太医相视一眼,心中皆暗自想道,素来这大户人家女人生子,都是先问孩子如何,是男是女。这北静王竟是先问王妃如何,传闻说这北静王爷是个多情的种子,疼妻如命,果然如此。
    水溶舒了一口气,太妃也放了心,道:“孩子可好?”
    太医道:“小郡主身量小些,却也是健健康康的,王爷放心。”
    水溶笑道:“甚好甚好!”而后便道:“多谢太医,费心了。”
    太医忙道不敢,太妃又命人带了太医下去吃茶用饭,厚赏相谢。
    正说着,却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还有一阵喧闹声直往这里来,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子像飞马一般直冲了过来,后面的婆子丫头们急得直喊:“世子爷,您慢点!仔细摔着!”
    水溶眼疾手快,就势一捞,便将那直直冲过来的童子给抱进了怀里,轻哼道:“臭小子!跑这么快做什么?”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眉目俊秀如画,玉雪可爱,像极了庙里观音抱的玉童子,不是水旭还是哪个?此时见父亲一把便抱起了自己,直喜得什么似的,道:“爹爹!我听嬷嬷说妈妈生了妹妹了,我要看妹妹!我要看妹妹!”
    众人看了都笑了,水溶心中欢喜,脸上却是不露出,只正色道:“妹妹还在里面呢,你跑这么急做什么,见了祖母也不请安么?”太妃最疼水旭的,此时便道:“旭儿是听见有了妹妹高兴呢,你不也乐傻了么,怎么这会子还说起这些来了?”
    水旭却是极懂事的,做了个鬼脸,从水溶怀里下来,至太妃身前规规矩矩请了个安,又给水溶请了安,方笑道:“祖母,我是听说妈妈生了妹妹了,太高兴了,才忘记给祖母请安了,父亲这是教导我呢。”
    太妃心里爱得什么似的,一把搂了水旭道:“我的心肝肉啊,可叫我怎么疼你才好,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这么懂事呢?”众人也都奉承道:“正是呢,世子这么个年纪,最是贪玩的时候,可没见过哪家的孩子这般懂事的,还是太妃王爷教的好。”
    太妃嗔道:“我就怕他老子把他管太严了,给管傻了。”
    水溶哭笑不得,道:“这小子这样皮,您又总这么惯着,若我还不管一管,日后还了得?”
    太妃道:“多大的孩子啊,你就这么管。你小的时候比他还皮呢,如今还不是好好的?但凡是人生下来,总有个父母的影子在,你和玉儿这样的,还能生出个什么孽障来?”
    水溶说不过母亲,也不说话了,况此时也不是说话管教儿子的时候,正在此时,却见里面的婆子出来了,笑道:“王妃已收拾妥当了,太妃可进去瞧瞧么?”
    太妃笑道:“好的很。”便起身往黛玉房里去,水溶也要进去。婆子忙拦道:“血房不干净,王爷还是止步吧!”
    水溶皱眉道:“什么烂规矩,快罢了吧!”三步并作两步便往里面去了,水旭也拉着父亲的手跟进去了,婆子哪里拦得住,只急得跳脚。太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叹道:“果然是父子俩个,一个模样的行事。”挥手让婆子下去,也急忙忙往房里去看孙女儿。
    进了房,至黛玉床前,便见黛玉半坐在床上,精神还好,穿一件绯紫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额头上缠着半寸宽的帕子,头发只挽成一个侧髻,除一根白色东珠发簪挽着之外,其他一点饰物也无。收拾的干干净净,白白脸儿,越发可怜可爱。水溶坐在床旁,一手拉着黛玉的手,另一手抚上她的脸,道:“辛苦你了!”
    黛玉面上一红,半垂下头,水旭看一看母亲,又看一看父亲,半趴上床沿,也学了父亲的样子,抓了母亲的手,可惜手不够长抚不上母亲的脸,只好慨然作罢,两手一起抓着手,学了水溶的腔调道:“妈妈,辛苦了。”
    众人看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水溶黛玉夫妻两个之间的温馨气氛被破坏殆尽。水溶叹一口气,轻拧他的鼻头一下,骂道:“你这个小磨人精!”
    水旭小小年纪哪里明白这个,只觉得父亲拧得鼻头有点疼,便扑向黛玉撒娇道:“妈妈瞧,爹爹欺负我呢!”黛玉好笑不已,因一时抱不动他,便示意他上床来坐下。水旭眼睛一亮,吭哧吭哧就要爬上床,结果还是人小个短以失败告终,而他的父亲大人还在一旁看着笑。
    眼见他嘴一扁,就要哭出来,水溶忙一把抱起他,放在黛玉身边,黛玉便搂了他坐在一旁,拿指头轻揉他的鼻尖,轻声道:“好孩子,你爹爹不好,一会儿咱们告诉祖母,好好说他。”
    水旭脸上乐开了花,转头瞥见水溶的脸色,那笑便僵住了。
    太妃在一旁看的直乐,婆子丫头们忍笑忍得脸上都有点变形了。
    水旭人小,念头转得也快,问道:“妈妈,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