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父親娶了族裏大戶的女人,也就是我二娘,有了弟弟妹妹兩個孩子。我八歲時已一個人住了,他們過得融洽,一家人住一個氊子裏……很好的。”
    一家人?對他來說是不是很生疏的詞語呢,他已經把他們歸類成一個完美的家庭,自己卻默默地徘徊在這個小圈子外,蜷縮著保護幼小的自己,鼓勵自己沒有愛也要活下去。
    “一個混有外族血統的人居然被任命為下一任的族長,管理草原上最大最強的部族,那些有資歷的大人自然恨我恨得牙癢癢,盼著我哪天消失了最好。他們表面恭敬,背地白眼,每分每秒都在等我做錯事露出馬腳。這就是我——赫圖瓦族的少主的生活,現在你明白了麼?”
    “你、你好厲害——”他不痛不癢似的說出自己的故事,三言兩語描述了十四年的人生。她心酸得難受,多想回到過去擁抱幼年的他,細細望向他的眼角,一滴淚也沒有,其實,最痛的人根本流不出眼淚。
    他扭過頭來沖她笑了笑,從衣服裏摸出一個柔軟的碧綠綾布帕子遞給她,“喂,我好歹也是個少主,你怎麼能聽我說話聽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啊?!喏,快擦擦。”
    她傻傻接過,面對著坦然驕傲的他反而無所適從,湊在臉上胡亂擦了一通,“很晚了,我先回去睡。這個……明天洗好了還給你。”
    “你先回去吧,過會兒會有人來接我的班。”他嘴角微微上揚,擺擺手,又恢復了那冷然的模樣,眼睛裏卻多了幾分輕鬆愜意。
    夜融雪點點頭,轉身跑了幾步又回頭,看見他的眼睛在黑夜裏還是那麼燦然晶亮。她想了想,笑問:“我問你一個問題,阿煜。你說,積雪融化以後會變成什麼?”
    “變成水。”這也要問,真是個怪女人。
    聞言,她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臉上被風吹得紅撲撲的,沒來由地讓他心間一暖。
    “傻瓜,雪融化以後,當然是變成春天啊!”
    他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座座潔白的氊子圍出的小路上,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黑髮於夜風中飛揚,胸臆之間霎時被什麼填滿,溫暖得像是在親人的懷抱裏,這種溫暖在這樣寒冷的黑夜裏愈發顯得彌足珍貴,就像小時候在遷徙途中看到的路邊的黃色小花,那麼小那麼瘦弱,卻在遼闊的碧野上盛放出生命的喜悅。
    “小雪,要是我……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碧雲天下
    “小雪她不是壞人。”胡服少年下意識避開坐在主帳中正位男人的目光,淡淡地解釋。
    每五日在主帳裏都舉辦晨會,族裏有資歷的大人們都聚集在這裏討論事務。坐在上方主位的是阿煜的父親巴爾思,孔武有力的體格,國字臉上一對虎目炯炯有神。他作為族長,要保護族人安居樂業,族內各種動態都瞭若指掌,自然也知道了三天前赫圖瓦族少主撿回來一個昏迷外族女人的事情,所以散會後便把他叫到帳內詢問。
    他聽到自己的兒子這麼說,眯了眯眼,道:“阿煜,你對於好人壞人的劃分還不清楚。”
    “她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什麼都不懂,不會有什麼威脅的。”他辯解道,想起昨天兩人興致勃勃地跑馬,她幾乎是用崇拜的目光看他,殊不知草原上的孩子大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騎術肯定在行;然後又好奇地拉著他去給羊擠奶,兩眼放光的說“營養價值和蛋白質都比牛奶高”之類聽不懂的怪話;吃完飯她學他說話,發音活像是醉漢在說夢話……她確實是個怪女人,但也很有趣。
    思及此,他不自覺地笑了,嘴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梨窩。
    巴爾思搖了搖頭,“我今天早上找她談了一會兒,看起來雖不可疑,可她連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也沒有要尋的人。好端端的一個外族女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長子阿煜雖然是個倔強不服輸的孩子,但卻意外地善良,作為一族的少主,卻不知是不是全然的好處。
    阿煜轉過頭來,讀懂父親眉間的防備,突然問道:“重點是她是外族人吧?外族二字就那麼可怕,值得一而再、再而三成為被攻擊的焦點?”
    “阿煜,你是我族的少主,你要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他的眼睛黯了,嘴角浮出一道譏諷的弧度,“外族女人在這裏永遠是一個異類,是所有災難的根源,因此不得善終對不對?我早該明白的,十年前就應該明白。母親再好也不過是外族人,沒有資格被接納、被尊重,直到死都孤零零的,所以生下來不純血統的孩子能當上少主,理應每日感恩戴德、兢兢業業了。”
    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溫柔的、慈愛的笑臉,十年的光景已讓腦海中的音容模糊起來。如今,她的人生在這遙遠的北地只消寥寥兩筆便可望盡,可是,有誰真正心疼她思念她,又有誰願意聽呢?
    中年男子輕輕一歎,像是怕驚擾了沉眠的往事,眼神也隨之暗淡。他撫額低語:“我知道,你還在恨我,或者說從沒原諒過我,我不敢請求你的寬恕……只是惟有這件事,關係到大家的生活,你要想清楚。”
    少年驕傲的唇微微顫了顫,似要牽動幾縷笑意,眼底卻是孤獨。
    “那麼,我要說的,也已經說完了。”說罷揚起簾子,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他的父親在他離開後依然注視著門簾,又仿佛目光已穿過門簾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向精悍強勢,現下看起來卻有些疲乏,忽覺頭部卷起一陣劇烈的疼痛,頭痛欲裂,忙拿起一碗已涼的湯藥喝了下去,長籲一聲倒靠在椅背上。
    “阿煜越來越像你了,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也有兩個小窩。”他喃喃自語,從內衫裏掏出一塊圓形白玉捧在手心怔怔瞧著。“我沒好好照顧這孩子,讓你傷心了吧?那天我沒來得及趕回來見你一面,害你一個人等我等了十年……你且再等等,孩子再大些,我便來找你,再不理其他煩心事了,只專心陪你,好不好?”
    一個紅衣少女和兩個半大的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少女膚色白皙,雙瞳黑亮晶燦,瓊鼻櫻唇,即使身穿胡服馬靴,頭梳小辮子,也能看出來大概是中原來的漢族女子。從主帳裏走出來的阿煜遠遠地就瞧見了夜融雪,斂了不快之情,朝她走了過去。
    兩個孩子一人抱著一隻小羊羔,一黑一白,爭著往她身邊擠。
    “我的小羊好,又乖,白白的,雲朵一樣好看!”
    “你的不好,看我的小羊,毛都跟阿爹帶回來的紫貂一樣又黑又亮,可聰明了!”
    阿煜走過來的時候聽見的就是這樣的對話,夜融雪自然聽不懂,他覺得好笑便問:“你們在鬧什麼?”
    “阿煜!”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在陽光下恍有柔和的金色光暈。“來來,你快幫我翻譯一下,兩個小傢伙都在說什麼?像吵起來似的。”
    “小孩子胡鬧,爭著說自己的小羊好,都要和你一起玩。”他挑眉,“看不出來你人緣錯。”兩個孩子一抬頭,興奮地大喊:“哥哥!”原來阿煜和父親二娘雖然生疏,但對弟弟妹妹還是很照顧,他年輕英俊,智勇過人,素來疼愛兩個小不點,所以便被他們當作偶像般崇拜,親熱得不得了。
    “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弟弟白倉和妹妹寶音。”她笑著摸摸他們的腦袋,孩子們年紀小,見她美麗親切,也就不怕生地拽著小羊粘上去。白倉看她沖自己嫣然一笑,竟睜大眼紅了兩頰,阿煜一個指頭“嘭”彈在他腦門上,他往後一仰咯咯笑起來;寶音坐在她懷裏,舒舒服服地讓她給編辮子,小手裏正一刻不停地編花環。
    唉,這兩個小不點兒,真是服了他們了。阿煜翻翻白眼,也坐到他們身邊。
    她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阿煜穿青衫很好看哦,有點貴族公子風流少俠的味道。”
    “到底是貴族公子還是風流少俠?”
    “嗯……二者兼有吧。其實你年紀輕輕,你長得好看,應該多笑才是,別老拉著臉,弄得好像是刑堂堂主似的。”暖金色的陽光下,他眼裏的那抹不顯眼的深藍反而讓人覺得很清澈,也很溫柔。
    他皺皺鼻子,“什麼是刑堂堂主?”
    “就是說書故事裏常說的,江湖幫派裏負責處罰罪人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很陰沉很凶。”
    他重重地皺眉哼了一聲,眼角飄起捉弄笑意,故作兇狠道:“好啊你,居然這麼編排我,看本少主怎麼收拾你!!”白倉和寶音也學舌道:“收拾你!”說完便自顧自哈哈笑倒在草地上,四人鬧成一團,寶音拽了拽她的袖子,努力嘗試用漢語發音:“姐姐,哥哥—是不是—你—喜、喜歡?”頓了頓,又使勁更為清晰地重複了一次:“哥哥喜歡——姐姐?”
    這下子,阿煜和夜融雪都愣住了,互相看對方都是一臉傻傻的表情,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白倉眨眨眼,見他們發愣不說話,也不大明白,胖乎乎的小手拽著小羊羔的腿拖過來,小羊羔嚇得亂撲騰,倒有打破僵局的意思。
    她連忙對白倉一字一頓搖搖頭說:“別拉它——害怕,它——疼。”孩童表達喜歡一個玩具、一個小動物的時候往往不注意力道,玩得高興了並不知道小動物也會疼。白倉抿抿嘴垂下眼,點點頭,馬上鬆開手藏到背後去。寶音也似懂非懂地望向哥哥,學著他放開白色的羊寶寶。夜融雪把小羊輕攏到身前,手溫和地撫摸,小羊一邊靠過去一邊咩咩叫,軟嫩的聲音就像人類的孩子在叫媽媽,孩子們也看著她的動作,明白了她的意思。
    “哥哥——喜歡——寶音,白倉。”她為寶音方才的問題作了一個解釋,兩個小腦袋自信地點頭如搗蒜。阿煜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想要說話,可她始終沒敢轉過頭去看阿煜的表情。
    突然,遠遠地跑來兩個男人,跑到阿煜跟前停下行禮,然後嘰裏呱啦地和他交談起來,說完就匆忙離開了。
    “怎麼了?”阿煜的臉色凝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先蹲下來和弟弟妹妹說話,兩個小傢伙點頭招招手便往回走。待他們走了,他在低籲一口氣,神色複雜,眉宇間難辨情緒,道:“你先回去吧,這兩日別騎馬走遠了。”
    “你要去哪里?”
    “赫圖瓦下的一個小部族布紮烏魯開始蠢蠢欲動,有意要叛變,後日父親率各族眾兵馬前去平定,我自然也要去助一臂之力。”赫圖瓦向來掌管小族,關外已有二十餘年未生事端,此時怎會鬧叛變?只怕事情不如想像的簡單。
    “小族開鬧?他們哪來的兵力,會不會有人在暗地裏幫忙?”雖說是“平定”,其實就是戰爭了。從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有戰爭就有鮮血和死亡,馬革裹屍才是最大的悲劇。想至此,她的臉不禁有些蒼白,憂心忡忡地看了他鎮定坦然的面容。
    說不清為什麼,阿煜讓她在這個錯位的時空中感到莫名的親切,她竟然害怕——
    “你別擔心,我會儘快……平安回來的。”聲音越壓越低,蜜色的肌膚上浮現一抹可疑的極淡紅暈。
    回過神來,手裏被他塞進一樣東西,原來是一條紅色的抹額,手工精細,應該是江南手工,金銀交織的雲海如意花紋中心是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圓潤珠子,倒是很眼熟,在哪里見過呢?
    “梳了辮子,穿了族服,也要襯著這個抹額才行。”
    “為什麼?”全身紅到底是他們的族規?
    “你、你不要問了,我走了。”他粗聲粗氣地撇下一句話,就趕得什麼似的疾步離開。
    可她還是聽得一字不差——
    “你今天這樣穿很好看,戴上這個就更好看了,像紅衣的小仙女。”
    呵呵,彆扭的小孩,說句讚美的話居然能把耳朵憋紅了。她得意地笑了。
    低頭仔細一看……等等,這顆珠子不就是她魂魄離體、錯墜時空的幫手——魂珠嗎?!
    君生我未生
    繡花女紅對古代女子而言幾乎天天不可缺,可夜融雪卻拿小小的繡花針沒有辦法。記得十二歲的新年之前,她偷偷模仿香墨的樣子繡荷包,布面上好不容易繡出一隻可愛的凱蒂貓,可侍女們傳閱鑒賞後還語重心長地勸解她說:新年繡吉祥字畫最好,繡乍毛妖怪意頭不好。
    好不容易借回針線,夜融雪捧著那長長的綠綢帕子坐在燈前。從昨日上午知道他要隨父出征起,就再沒有見過他了,估計正忙著備妥行軍的各種準備呢。她邊想邊從線團裏抽出一根紅色絨線,放到唇邊輕抿,兩指撚著慢慢地穿過針孔,呵呵,綠色配紅色,大俗即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