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天河欲曙的时候,他说话了,臭着一张脸,仿若是给我这只孤魂野鬼天大的恩典般,道:
    “我是真龙天子,你又姓龙,又有荼山的缘分,既然再遇,不管巧合或是天定,只要你愿意,朕不问,也不在乎你的过去,亦不会吝惜赏你与朕相守坐拥天下的资格。”
    说完,他便别别扭扭的停下脚步,半眯了凤眸,负手立在湖边,矫情的像只尾巴朝天的孔雀。
    于是,在我的鬼怪生涯,原本最恨的就是矫情二字,如今更胜。
    “相守坐拥天下?这不合适吧。”我掂量了一下朱棣这句话,
    “无所谓合适不合适,朕,还可以再许诺一个恩典给你,即使现在委屈了你,将来,朕的皇陵会有你的三尺之地,你应该懂朕的意思。”
    其实我不懂。
    后来有人告诉我,只有身居后位的女子才有资格同葬皇陵,当然,皇后跟皇后也有所不同,有的是大婚立后,有的是妃子封后,有的是遗诏尊后,还有的,是追封为后。
    “你到底愿不愿意呢?朕不屑于,强迫。”朱棣越发有帝王威仪了,连看都不在看我一眼,拽的有种欠抽的感觉。
    但为了小葵和花满楼平安离开皇宫,我抽抽嘴角,继续压抑情绪,大度道,
    “人到中年总是容易发福变胖,我看你还是留着那三尺皇陵吧,也好做副大点的棺材,别到时候埋不开,挤。”
    我发誓,说这话纯是好心使然,可朱棣的脸却活像被砸了一滩烂泥般难看。
    只见他先是冷笑,继而是面目表情的铁青,留下一句让鬼听不懂的话,拂袖而去,
    “你不喜欢皇宫,花家也不是个好去处,你若一意孤行,将来受牵连的时候,别怪朕没提醒你。”
    至此,我算是彻底把人间这条真龙得罪了,倒也因祸得福,天还没亮,便有小太监传来旨意,请花满楼和龙葵姑娘速速离宫。
    老实和尚给那宣旨小太监塞了足足一百两银子,那小太监才吞吞吐吐的表示,昨晚不知谁得罪了陛下,差点砸了寝殿,扬言凡是姓龙的女子今后无召再不许入宫。
    至此,我总算知道了凡人的度量。
    我只是好心提醒朱棣把自己葬的宽松些,哪里有错?对不对?
    圆圆的大月亮慢慢隐入云中,伸手捞一块莲蓉饼,嚼着甚是香甜,我的故事也告一段落,清冷的玉门关外,又恢复一贯的孤独。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淡而熟悉的冷香,微风吹起半袂月白色的衣衫,我知道是他来了,他也还是那一句,
    “我一直在等你。”
    ☆、63孟河影阑珊
    所谓江湖,便是让人身不由己。
    根据千百年来不变的江湖经验,凡是在武林决战中,获封那所谓天下第一的名号,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从此步步惊心,所到之处皆敌,落得人人要挑战,人人想诛杀的地步,实乃江湖第一大悲催之人。
    俗话说的好,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人家俗话又说了,事情总是因人而异的。
    龙葵便是那个异类。
    自从紫禁之巅那场“旷世决战”过后,龙葵非但没有像历届的天下第一剑客那般,被成群结队的武林人士挑战,甚至连一个质疑者都没有,成为江湖有史以来,最得人心,最为亲善的天下第一。
    毕竟,对于一个能让叶孤城俯首不战而退、让西门吹雪愿赌服输、让天子器重的女子、还兼江南花家未来的主母、又兼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的义妹,相信即便龙葵不会武功,也没有那个吃饱了撑着的愿意动她。
    更有诸如通晓江湖的叶阐生、白鸽通讯帮帮主、大智大通老龟孙、鲁班神斧门朱停、岳青等这些隐蔽性江湖达人联合呼吁,让龙葵姑娘永远做我们的天下第一。
    提出的口号是:“武功不代表一切!我们拒绝暴力!”
    于是,作为大众情人的龙葵,成为武林史上最受爱戴的天下第一,连朝廷的六扇门都专门铸了块令牌送上,表示承认龙葵的地位,因为有龙葵一天在,江湖上便没有人去争什么天下第一。
    少一些腥风血雨,想来是那些捕快们极乐见其成的。
    不过,江湖之大,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不对龙葵有敌意,譬如一位被龙葵抢了某些东西的姑娘。
    六月过半,孟河灯节既至,巧逢花老爷的六十大寿,此刻苏双双正不情愿的歪在马车上,跟随哥哥和爹爹,准备一同去江南为花老爷祝寿。
    她其实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可她那出身名门闺秀的老娘却觉得,女儿家家的,就该老老实实的呆在马车里,骑马抛头露面的,是那没教养的野姑娘做的,没得叫人笑话。
    “娘,我们是武林世家,跟外公家的官宦女子不一样,女儿骑马正常的。”苏双双不是不曾试图反抗,
    “为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我闺女,咱们苏家就算是武林世家,也不能丢了大气端庄的小姐样,在马背上像个什么样子?你可是武林第一美人,我的皓月仙子,小姑奶奶!”
    苏夫人苦口婆心,可这句“武林第一美人”却让苏双双更为郁闷。
    她没见过龙葵,却见过花家七少,她承认,那是她所见过的,最最一表人才谦和温柔的男子。
    甚少有男子能同自己站起一起而丝毫不显逊色,再加上那样的门第家势,卿不算高攀,女不算下嫁,也是相宜,只是可惜在得知七少爷眼盲之后,苏双双那颗懵懂的少女之心有些犹豫了,毕竟,少有女子愿意自己的夫婿看不见自己的容颜,更何况,她是个美人。
    再后来,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将父亲给自己的那对儿代表钟情的鸳鸯佩送给花满楼时,还偏偏在当夜被那该千刀万剐的司空摘星盗走,如此一折腾,竟耽搁下来。
    现如今,苏双双尚未有夫家,而人人尽知花家七童未过门的媳妇艺礼无双,且风华绝代,甚至大有取代自己江湖第一美人的架势,这让苏苏双双总觉得心里不是味。
    因此,借着这次祝寿,她倒要看看,龙葵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另外,再若能遇上那名叫司空摘星的小贼,便更可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重华亭内,琴音泠泠,时值半夏,百花多凋零,然绿繁叶茂,水润凝华,更显得远山烟翠,炎炎下,恐怕也只有多水多情的江南有着这般朦胧的情致。
    龙葵立在亭边,不管外面怎样艳阳,犹自清凉无汗,鬼总是不会觉得热,可她浅浅一笑,手中还是多了一把淡蓝色的绸扇。
    花满楼抚琴忘情忘景,鼻尖刚好沁出一滴汗珠,一曲终了之际,悬悬落在冰蚕丝弦上。
    佳人在畔,微风轻拂,花满楼感觉到带着丝丝鸢尾香的凉意,展颜笑的毫无遮掩,两人相对,不需多言,便能同这如画风景融成一体。
    “好一对佳偶天成,人生难得是知己,更难知己是红颜啊。花兄,好福气。”重华亭内有副一开八扇的屏风,每一扇皆是花满楼亲手所书绘的丹青山水,陆小凤闲步从那一片清翠墨香中踱出,淡绿长衫,依旧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或许是碧色的缘故,却比以往格外显得俊逸。
    “陆公子,龙葵有礼。”龙葵微微一笑,却还是为陆小凤那句佳偶天成红了脸,花满楼则一挥折扇,
    “不请自来,背后偷听,当然是陆小凤。”
    陆小凤见花满脸当这龙葵这样排场自己,自然不甘示弱,
    “花满楼,你请我来,我何必至于偷听呢?”
    “五音不全,不懂琴瑟之人,我为何要请你听琴?”花满楼不疾不徐,龙葵一直都知道,哥哥在某些时候,用伶牙俐齿形容都不算过分。
    果然,陆小凤微微一顿,拎起小几上的酒壶猛灌一口,
    “听不听琴,倒不重要,关键看你请不请人喝酒。”
    “好友远方而来,自然有好酒相待。”龙葵笑言,上前把盏,三只白瓷小盅轻击,声如碎玉,旧年的梨花白入口清爽甘甜,让陆小凤直点头,
    “到底花兄好福气,这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不至于寂寞。”
    陆小凤说的明白,此生能寻一珍爱,有好友四五,不至于茕立孤影,就是福气。
    花满楼闻言,抬手重重击向陆小凤肩膀,
    “反正有你在,我这辈子是寂寞不死的。”
    陆小凤看一眼龙葵,突然笑的意味深长,
    “切莫这样讲,我可担心龙葵妹妹会吃醋。”
    谁料,龙葵笑的更为认真,
    “陆公子只能陪哥哥一辈子,而小葵可以陪哥哥这一世,下一世,只要哥哥愿意,小葵可以陪伴哥哥永生永世,所以小葵不会吃醋。”
    陆小凤并不知道龙葵并非人类,所以龙葵的话在他听来,感动是感动,却总觉得有些慎得慌,索性玩笑道,
    “小葵妹妹说的倒是轻巧,前世今生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万一下辈子,你哥哥托生成猪,你可怎么陪他呢?”
    花满楼太了解陆小凤的性格,听了这话只是无奈摇摇头,而龙葵却咬咬唇,
    “……小葵守哥哥一世便是,倒是陆公子,若有来生,可还愿为人?”
    陆小凤想了想,似自言自语般道,
    “做人麻烦,贪嗔痴恨,脱不得凡,下不得海,得意时怨寿夭,失意时情不平,有时候还不如那些不会言语的自由动物。”
    陆小凤一向潇洒,极少有这般有禅机的言语,可见潇洒背后,陆小凤也并非一无所求,
    龙葵闻言沉默许久,最终道一句石破天惊,
    “我好像明白了,陆大侠,你是来生想做乌龟,对吗?龟,确切的说应该是海龟,海龟远离凡俗,活在阔海,既自由,又不必说话,陆公子,小葵说的对不对?哎,陆公子你别走啊……你……”
    花满楼猛地咳了几声,差点将咽到喉头的酒喷出来,小葵小葵,你是在帮哥哥报刚才的一箭之仇么?
    远山景致依旧,只那抹翠色更胜从前,缓解了空气里的燥热,沁人心脾。
    ☆、64孟河影阑珊2
    再过几天,就是花老爷的六十大寿,陆小凤也不只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在重华亭与花满楼相遇,索性三人相伴同行,一路游玩风景,赏阅山水。
    花满楼负琴而行,为龙葵弹下落在发梢的一片青叶,突然,三人皆停了脚步,只听远处原来一阵如泉水叮咚的声响,近处并无溪水,那是一架带着两行奇异的车辙的马车。
    “泉鸣马车?花家来人接你了。”陆小凤抱肩而立,摸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果然,马车走进,花平自车上跃下,抱拳施了一礼,
    “少爷,龙姑娘。”
    陆小凤霎那有种被忽略的感觉,
    “不是说好我自己回去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花满楼展开折扇,半是疑惑,一般来说,若非有何紧急,他那乐的逍遥自在的老爹才不会巴巴的派花平来接人。
    “老爷说,寿宴改在了毓秀山庄,让我接您过去,还有……老夫人要见龙葵姑娘,后面那辆马车可先送龙姑娘回花府,与老夫人同行。”
    花平这话说的自然,又合乎情理,毕竟龙葵尚未过门,花老爷六十大寿,大宴天下宾客,龙葵到底是同老夫人一同出现,才更合规矩身份。
    花满楼显然也想到此中曲折,顺势握过龙葵的手,
    “如此,小葵,我们便在毓秀山庄相见。”
    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暖了冰冷的手,龙葵迎向那张微笑的脸,只觉心安,乖巧的点头,
    “小葵也极想念老夫人。”
    两辆马车,一南一北在此地分道扬镳,此刻他们还都不知道,三人皆被花老爷给玩了。
    譬如花满楼和陆小凤,一上马车,便给一盒迷魂香放倒,禁在毓秀山庄内。
    相形之下,龙葵便幸福多了,被客客气气的送回花府不说,沿路还有两个小丫鬟随身服侍,一口一个少奶奶叫着,捏腰捶背,端茶递水,殷勤的很。
    各位看官要问了,花老爷这是搞什么名堂,这便要从那十五年前说起了。
    当年,江湖上曾出了一个恶贯满盈,穿着铁鞋,带着僵尸面具的大盗,人称铁鞋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