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手握酒壶,杯杯连饮。
“陆兄,我可不信你会被百花酿醉倒,莫再装了。”花满楼上前拣出一个冻石杯,拍拍醉眼朦胧的陆小凤,为自己也斟了杯酒,聪颖如他,其实早就寿宴上就察觉到金九龄的不自在,虽两人从未正面言明原因,却也能猜到七八分。
“想醉也不容易,什么世道。”果然,陆小凤这话说的字正腔圆,哪有半分酒意。
花满楼微笑:“有心买醉不成欢,陆兄,有何烦心事?”
“我的心事,正如你心之所想。花兄啊,我实在担心你的项上人头。”
陆小凤饮了一杯酒,本就无甚好隐瞒,提醒花满楼早做打算也好。
初闻“人头”二字,花满楼果然微微震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前几日小葵终于既委屈又愧疚的向自己坦白致使关泰疯掉的真正原因,从此花满楼一听见人头两个字,就莫名奇妙的感觉脖颈发凉。
停顿一下,花满楼还是淡然道:“帝王心性,我知道他是不肯轻易放过花家的,无论有没有小葵……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陆小凤喷出一口酒:“花兄,世上很少有我陆小凤欣赏的东西,你的淡定善良就算其中一样。”
“陆兄,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在夸我。”百花酿香醇,本该细品,可今日两人都喝的有些急,
陆小凤摸摸胡子,继续仰头看帘外的雨,显出些文艺情结,
“你我都见识过他的手段,绝非无能之辈,又是那样的身份地位,我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到时候,别说我把胡子剃掉,就是把眉毛都剃掉,也未必有人帮的了你……罢了,朝堂不宁,我看江湖也太平不了几日了,过些时日我也许出海一趟,或可同行?”
花满楼也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开口却是一句莫名其妙,
“倒是没什么可躲的,他若是不肯善罢甘休,只怕挨雷劈的将来也不会只有我花家。”
陆小凤闻言瞬间耷拉了眼皮,嘴角抽了数次后,一路伪装的淡定终于破功,
“姓花的,我真想知道你这些自信都是从哪里来的!”
花满楼当然有自信,如果陆小凤能娶个千年剑灵做老婆,陆小凤也自信。
桃花堡那惨不忍睹院子到现在也没修整过来,反正有两心相守相知,花满楼是真不介意送那只本来就看朱棣不顺眼的红葵妹妹去宫里住两天。
☆、84情定百花楼
帘外雨势渐大,天闪过处隐隐伴了几声闷雷,点碎一室檀香,惊醒榻上本就浅睡的人儿。
“哥哥?”龙葵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的握住身边人的胳膊。她终究还是怕的,尽管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尝过那种亘古寂寞的滋味,但那些残破的故国记忆,那一千年的苦楚阴影就如同细碎的流沙,每逢暗夜惊雷,孤寂独枕之际,便是无孔不入如影随形,侵袭那女子每一缕残魂余魄。
“不怕,我一直在。”男子温声如许,顺势反握住龙葵那只冰凉的小手,似乎从未离开过这房间,桌上只燃一豆烛火,略略映显出近旁人的轮廓,他优雅的阖上手中折扇,那专注的神情值得这世上任何女子着迷。
然而龙葵却毫不迟疑的将自己的手抽出,瞬间自榻上掠至窗前,发丝垂散尚来不及理顺,却不忘带上床头那把哥哥遗落的折扇,待看清来人,才略带些惊讶道,
“是你?!”
那男子亦是一惊,但随即勾唇一笑,悠然挥手燃着房内四角罩着薄纱的红蜡,明亮的火苗舔舐侵着油蜡的灯芯,“呲”的一声爆出一朵灯花,一身月白衣袖,抬眸却是一张同花满楼一般无二的脸,只是那双本该黯淡的眼睛此刻正似笑非笑的盯着龙葵,
“倒是小看了龙葵姑娘,可叹这张价值千金的人皮面具,于姑娘而言比之跳梁小丑亦不如……我只好奇,你我不过当日遥遥一见,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你怎这样清楚我是谁?”
男子的确好奇,其实他此番扮作花满楼的模样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时玩心而已,倒是龙葵那句清晰明确的“是你”让他倍感受挫。
想来他孟玉也曾算西域魔宫的继承人,在白云城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想到此番入关游历,如此精心的易容竟轻易被一个小姑娘看穿。这也倒也罢了,可若是连原本身份都掩藏不了,便是有点丢人了。
“因为我是鬼啊,自然看的到你的真面目。”龙葵说的很认真,窗外配合的打了个闪电,映出窗外枝桠树影,让人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孟玉闻言哑然失笑,依旧盯着龙葵,然而长时间注视那双温和而眼白泛着柔蓝的眼睛,突然皱眉,
“我想我是认错人了,你是谁?”
龙葵被孟玉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弄迷糊了,
“你要寻谁?”
孟玉莞尔,
“弄伤我的那个人。”这男子堪称出色,他自十四年前逃离西域魔宫,便未再受过一丝伤,除了胸口那个碗口大的疤,被红葵业火灼伤的疤。
小葵这才恍然大悟,那夜白云城内,流矢火雨,红葵的确是用九转修罗弓伤了他。如此,莫非此人是来寻仇的?关键还是向红葵寻仇的?!念及此处,小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上下端详孟玉,
“原来如此,敢寻到此处,你倒是很有胆气……还有勇气。”
孟玉顿时有种被人鄙视的感觉,
“姑娘倒是自信,不过既然你自称是鬼,在下自然是斗不过的,那我是不是应该找些道士来对付你?” 冰冰凉凉一句玩笑,却让龙葵浑身一抖,
“公子因何而伤,想必您心中清楚。龙葵倒想问公子,当夜白云城内,究竟是有怎样的深仇大恨,需要您用万箭流火来招呼我们。”
龙葵有点恼了,犹记得当日朱棣请来的那些和尚,念个求姻缘的经文都几乎超度的自己魂飞魄散,如今孟玉又不知死活的提什么道士,能不让鬼恼么?
孟玉闻言一愣,眸中探究更胜,最终摇头轻笑,带了些许邪气,
“都说善变的女人最可怕,我看,却是可爱。”顿了片刻,自怀中掏出一方雪绢搁在桌上,里头包的玛瑙珠钏颗颗饱满圆润,殷红如血,
“总见姑娘穿碧着蓝,孟某只觉那夜漫天红焰,映得姑娘一袭红衣,甚美。手钏……可算赔礼,相信你我不至于后会无期。”
尾音落地,未及龙葵反映,孟玉已然轻敏跃出窗外,消失在雨帘中。桌上除了那串红玛瑙,还有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悄然零落。
鲜艳的玛瑙珠甚是玲珑可爱,龙葵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却感觉背后一暖,花满楼不知何时归来,将自己禁在怀中。
“哥哥?你怎的丢下小葵一个人,你可晓得,刚才有人冒充你呢!你要是再不回来呀,小葵就被一串玛瑙骗走了。”
感觉到那怀抱熟悉的馨香,龙葵故意撒起娇来,却总觉得今日的花满楼很有些不同,毕竟从前即便是白日,他亦很少这样亲密的抱着自己,何况夜晚。
要知道,从前哥哥一到夜间,连握握自己的手都觉得别扭,虽然,龙葵一直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其实早在孟玉撂下那方雪绢之前,花满楼已在珠帘外漠立许久,待孟玉离开才肯显身,一来是不想让这女孩尴尬,二来万一此人有何不轨,也好暗中保护小葵。
然花满楼是男人,自然看的出孟玉的用心,他温和大度,却并不是呆子,又怎会丝毫不在意呢。倒是小葵,空有一腔爱恋,却对男女之事丝毫不解,在这种时候还握着那串玛瑙,让花满楼实在无奈。
他的确是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小姑娘懂得男人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张弛有度的。
“哥哥,若是小葵真的被人骗走了,你可会伤心?”见花满楼一直未理睬自己,龙葵垂了眼睑,微嘟了小嘴,对哥哥的无动于衷感到有点失落,遂赌气将那串玛瑙套在腕上,
“虽然他冒充哥哥,却也不讨厌,小葵也喜欢红玛瑙。”
花满楼呼吸一滞,半响,才平静的双手将龙葵拘在胸前,下巴搁在那女子柔润的黑发上,慢慢摩挲,此刻他不生气,脸上甚至还染了微笑,
“喜欢红玛瑙没关系,只是,我花满楼的夫人带这种货色的玛瑙,会被家里丫鬟笑的。”
我的夫人,这四个字笔画少的简单,却那么轻而易举的融化了龙葵的心,更成功让龙葵对玛瑙的价值产生严重怀疑。
“哥哥……”
龙葵猛地抬头,鼻翼却无意间碰上花满楼的唇。似是一线迷迭香,混在本就氤氲水汽的室内,望着那张生生世世都不想遗忘的脸,龙葵忘了挪动,突然那样贪恋鼻尖温热的感觉。
“不许叫我哥哥,我是谁?”
花满楼隐忍情绪,慢慢移了移身子,伸手拍拍龙葵的小脑袋,让小姑娘老实的呆在怀中不要乱动。
动作轻柔蛊惑,问出的话却是字字清晰,由不得人不回答。是的,也许现在这个黑暗中的七公子才是最真实的花满楼。
“谁,”龙葵复述着花满楼的话,心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假哥哥,真哥哥,怎的都跟“我是谁”这个问题较上劲了。
“不许小葵叫哥哥,那小葵叫什么……哥哥欺负人,譬如若是我不许你叫我小葵,你也会不习惯的,对不对?”
龙葵很上心的思虑片刻,最终有点忧郁,
“自然不会,心肝、宝贝儿、小蜜饯儿,你喜欢什么,我便叫你什么。”花满楼说的那叫一个正经,以至于龙葵到现在才发觉,原来一向丰神玉朗的哥哥,还有这样无赖的时候。
“那,七郎。”龙葵有点害羞唤出这两个字,她突然想起父皇和母后。记得那年自己不过豆蔻年纪,夜来乘凉,只见父皇携了母后的手,临湖畔,夜游晚香,龙葵已经记不清父皇那张清俊的脸了,只记得那双能挽弓射雁指点金戈的手,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刻,轻轻折下紫藤架下的玉簪花,斜飞插入母后鬓发。
那时母后并没唤父皇“陛下”,而是摄人心魄一声“七郎”。
花满楼一震,就在这一刻他才想通,其实面对龙葵自己是不需要压抑和隐忍的,因为不会辜负,何须理智?
☆、85羡鸳鸯交颈
“七郎。”
帘外细雨迷离,窗页半开着,只闻芭蕉点滴如美人轻奏弦瑟,室内可巧燃了一对红烛,轻纱微笼着蜡泪斑驳,薄光轻雾,让人一时竟分不清究竟身处何间,似真亦幻。
“七郎,你是小葵的七郎。”小葵犹自欢欣,似是说给花满楼听,又似是呢喃自语,蓦的想到什么,扬起小巧的下巴,一双水瞳望向花满楼,竟是情不自禁伸手触摸那男子眉骨,
“从前母后说,唤了这声七郎,便是一辈子,生则执手偕老,死了也要一处化灰。如今即便化灰,小葵心里也欢喜的紧,唯独害怕如今这一切皆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等雨停了,天亮了,梦醒了,七郎却不在了,如若那般……我情愿用千年修为,只换形神俱灭在有你的这一刻。”
花满楼没有回答,微微笑了一下,垂首轻轻靠近龙葵的脸颊,呼吸清甜馨香覆在那双柔润樱唇上,双手抚过龙葵长发,拔掉女子唯一一根固定额顶发丝的玉簪,如瀑墨丝瞬间倾泻肩背。
龙葵呆了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清朗俊逸的脸近在咫尺,那样熟悉却又似乎同往昔有些不同,那微笑带着龙葵不甚懂的温柔。
双手顺着发梢延伸到或可盈握的腰,男子只略略一用力,那轻薄的裹腰流纨带便碎成几截,衣襟半开。龙葵只觉得耳边微热,花满楼的声音依旧温声和气,只是较从前低沉魅惑了许多,
“是苏州云绣,倒是最适合夏日贴身而穿,触手生凉,冰肌如玉。”
龙葵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只穿着亵衣便不知羞的赖在花满楼怀中,此刻更是连系在腰间的衣带都脱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只隔着一层薄如素笺的云绣纱,轻轻摩挲凝脂玉背。
“七郎……”龙葵已经羞的不知如何自处,发丝缭乱,满脸小女儿情态,开口却仍是一句七郎,竟是对花满楼此刻的举动甚是迷蒙。
跳下铸剑炉时,她十六岁,连情郎深吻都不晓得是何物,又怎能强求她懂得男女情到浓处的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