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征战,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眸,有血丝暴瞪的仇恨之眼,有恐惧聚集的惊慌之眼,有毫不畏惧的凛然之眼,亦有狂放不羁的随性之眼。而在管弦丝竹、艳歌舞姬之中,他亦目睹巧笑之眼、幽情之眼、轻愁之眼、凝泪之眼,而这所有的眼睛,在这一刻竟全然不及她那双——懒眼。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本王该唤你一声‘梨花姑娘’吗?”宇文含倾头一笑,不待她对答,将掌心展开,让她看清掌心上的东西,“这钟玉坠是姑娘遗失。”
    他的话,是肯定。
    看清他掌中玉坠,她干笑,“是,小女子昨天还在寻它。”
    她的话,也是肯定。然而,她仅是与他对望,却未伸手去接玉坠。
    思绪的一刹,不是没想过否认,但玉坠是师父所雕,她自幼佩戴,以保平安,丢不得。师父雕得细致,她也着实喜爱。玉坠原本挂在颈上,自入周后,她便取下放在腰间小袋里,近日来忙着买特产回去孝敬师父,连这玉坠何时丢了也不知。
    “梨花姑娘想知道本王在何处捡到这玉坠吗?”他状似无意,语中却暗藏引诱。
    “不知。”
    他突然昂首一笑,戏道:“梨花姑娘当日推羊兔犬鸡之价,思敏才捷,本王佩服,怎么会不记得玉坠是何时丢的。”
    她继续干笑。这位王爷在此时此地与她谈笑风生,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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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第四章 扇微和(5)
    “梨花姑娘……”宇文含轻轻叫了声,合掌收回玉坠,双手负背,傲然道,“本王府内地牢丢了一名刺客,那刺客本有五名同伙在城内,本王意欲一网打尽,却不想刺客狡猾,竟然乔装潜入落华园将人救走。所以,本王今夜下令搜捕全城,务必要捉拿刺客和余党。很巧,本王在地牢里发现这个玉坠,它又是梨花姑娘所有……”
    言下之意是——你是刺客同谋。
    颠倒黑白啊……她张口结舌,终于明白黑衣人所说“奉王爷令,擒逃犯”的真正意思。而他一开始便引她承认玉坠是自己所有,分明设好了圈套让她跳。
    她笨她笨,如此幼稚的圈套,竟然真跳了下去。
    “呵,呵呵……”径自干笑了阵,她又开始念经,念的仍然是《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师父耶……”
    师父说过,越是危急时候越能成大悟,是故,她在反省。这反省有二:一是太轻敌,二是太三心二意。早知如此,当初元宵宴便不救宇文含,或者,她不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不助他救人多好,就是因为她三心二意,才落得而今被人追杀的下场。
    他的心思……诡狡一词的确不假。如此一来,今夜的追杀才有了合理解释。
    他要杀她啊……
    愤愤之际,听他道:“梨花……年年败,年年开,若姑娘喜欢,落华园的梨坡,姑娘年年可赏。”
    这话……在诱降?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见一波笑飞扬在他的唇角,却——不入眼。
    难道他真是貌美心恶之人?反正是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也懒得再装,戏笑道:“王爷,你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小女子望之心醉,闻之色动也。”
    “如此……”颔首一笑,他静静看着她。
    “王爷必定听过——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姑娘何必坚持,巢覆了,可以再建。”他眉间是一笔云淡风轻。
    “唉……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否定得够清楚了吧。她是陈国人,绝不受他诱降。果然,她瞧他脸色微变,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也够她看清。
    他不再引诱,冷冷问:“姑娘要做无名冤死鬼?”
    时,天阶微明。她凝望黑漆漆的树林,闻声徐徐侧头,极轻、极淡、极懒地看了他一眼。
    一双懒眼,时时含笑。他,耐心等着。
    红唇嚅动,她轻吐:“井……”
    蓦地,她昂首长啸,气吐若馨。啸音之尾绵长而悠远,城外,一声嘶鸣,似有什么远远奔来。众人抬头,只见远远林中百鸟群飞而起,吱吱啾啾从空中传来,宛如和了一曲《采薇》。
    近了,近了,是——马。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声如奔雷。守城士兵远远眺望,只见城外林中跃出一道黑色闪电,电下一抹白光。
    近看,毛色油亮,那是一匹黑马,却不是通体全黑,马的四条腿膝盖以下为白色。
    众人惊异间,井镜黎跳上城墙,大笑道:“王爷,小女子还是那一句: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他负袖踏前一步,冷凛道:“本王也是那一句:梨花年年败,年年开。”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古有刘备‘的颅跃河’,今日,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告辞——”辞字融入风中,她不提气护身,竟当着他的面、望着他的眼,直直向城墙下倒去,毫不犹豫。
    宇文含一惊,急奔城墙,探头向下,只见那墨绿大袖鼓风翩然,凌空旋身一翻,落在一匹马背上。黑马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洞入云霄,来如黑电,去如黑电,转眼已不见。
    “的颅……跃河……”他轻念四字,袖内五指遽然一收。当年刘备投奔刘表于樊城,刘表欲除刘备,刘备察其意,借如厕之机乘马走逃,逃到襄阳城时,城外溪水深急,真是前有深溪后有追军,多亏那马备起一跃,过深溪而逃。那匹马,即名“的颅”。她的马全身漆黑,夜行如无物,偏偏四腿膝下为白色,仿如踏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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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节:第四章 扇微和(6)
    “踏雪……”他记得她说“我这踏雪”。那马,不输他的“绿蛇”。
    绿蛇踏雪,不知谁胜谁负?
    踏雪如飞,林间景物向后飞驰,不知不觉,东方的最后一抹暗沉悄然隐去。
    忍着肩上伤痛,井镜黎任黑马恣意狂奔,不辨方向。
    能跑多远是多远,此时的她懒得去理会。踏雪是她用三只兔子与山下农户换来的,当时瘦骨嶙峋,师父本想养胖了当驮柴的脚力,只没想到会是一匹千里驹。入长安时,她将踏雪放养林外,如山间那般,任它吃夜草、长夜骠。她可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狼狈模样与踏雪再见。
    使队日出时启程,她不出现,满纯必然察觉。他若不想将事情闹大,只能准时出发,而她这小小婢女,自然是无足轻重。
    不知跑了多久,当耳边响起吱吱啾啾的鸟鸣声,井镜黎回神,方发觉踏雪已缓下速度,慢悠悠在林间走着,时不时咬几口路边的青草。
    “饿了吗?”拍拍马头,在矫健的颈后蹭了蹭,井镜黎松手,任自己从马背上滑落。
    无药包扎伤口,她又不愿撕衣,侧头看了看,好在血已凝固,她索性由着它去。
    在入周前,她与满纯便已约好,满纯永远以遣亲使的身份行事,绝不因私事耽搁,而她,以侍女梨花的身份伴其左右,实则查探周国兵力动向,无论出什么事,若两人分开,满纯都会沿着他们早已确定好的路线回陈。所以,这个时辰她可以肯定使队已经出发,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赶上他们。
    昨夜被人吵醒,又在城里绕了一夜,好累……打个哈欠,神容微倦的女子正待找棵树补眠,突然听到远远传来马蹄声。她强打精神,细听了一阵,皱起眉头。
    马匹奔跑的声音。是追兵?还是不相干的人?
    她虔诚地希望是不相干的人,可惜一道银芒刺痛她的眼,虽然短暂,却足够让她分辨——那是利刃折射太阳的光芒。
    还不放弃?看天色,已是正午。感到腹中饥饿,她叹气,认命地爬上马背。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乌丝暗淡凌乱,全身狼狈,而且,被人追杀。
    环顾地势,听到潺潺水声,她调转马头,跃出密林后才发现是条河道。追兵越来越近,葱绿林间,数抹护腕的银白格外显眼。
    渡河宽广,波光粼粼,一碧万顷。
    无暇欣赏景色,踏雪奔如亟电,四蹄上一片白光,远远看去宛似奔马入云。踏雪之后,数十匹棕色骏马自林间跃出,马头护以白铁护额,辔鞍是一色的黑。他们以十丈距离紧咬不放。
    拜托,这些人不饿吗?有气无力地乱想,井镜黎回头瞥了眼,这一眼,她愕然一怔。
    一道灿目的火红急奔而来,须臾间竟然赶上追兵,甚至迎头超越。如今的棕马之首已然是那匹通体赤红的骏马,马头上有一道鲜艳的绿线,绿线自额际开始,蜿蜒至马鼻,最后在鼻中盘成一圈,乍看去,像……像蛇。
    通体赤红,额盘绿影,宛如一匹浴火神驹,这是……
    宇文含的坐骑——绿蛇。
    奔若流光的赤驹之上,一抹暗紫若仙君驾车,乌发飘飘,广袖摇摇。
    如果没有后面煞风景的黑衣人,她其实也蛮享受这种……驭风而驰的感觉。不容她细想,一黑一红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咕噜!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井镜黎抚抚肚子,暗忖:她现在又累又饿又渴,看在黑衣人追得如此锲而不舍的分上,不如就这么让他们捉回去?宇文含设笨圈套,无非是想知道地牢的刺客跑哪儿去,她招了不就好,横竖她也不知道高长恭带着高殷去了何方,东南西北随便点,让这些人去白忙……
    “镜黎——”河面上有人叫她。懒眼一瞥,河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乌篷船,船夫黑衣笠帽,不辩容貌,那声叫唤却是从乌篷里传出。
    前有渡河,后有追兵……难道她在城墙上戏言“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竟在此刻成真?
    早知……早知……南无佛陀耶,早知一语中的,她现在能不能非常虔诚地收回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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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节:第四章 扇微和(7)
    河流湍急,船夫将船向岸边摇近了些,井镜黎又听到一声叫唤,这次非常清楚,是从篷内传出来。
    人生地不熟,知道她真正名字的,只有——
    不管了。井镜黎素牙暗咬,伏身紧紧抱住踏雪的脖子,低吟:“踏雪乖,就这么跑,冲到那条船上去。”
    的颅跃河,至少跃过去后的落脚点是河岸,踏雪跃河,落蹄的地方却是一只乌篷船,也不知这船能不能经得起踏雪凌空一跃的重量——
    “咴——咴——”
    眼前景物一变,一片河波闯入眼。但见黑骏昂首长嘶,凌空飞跃,四蹄惊险万分地落在船板上。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顶着一张血色尽退的脸,井镜黎放任自己滑落马背。
    缩进篷内喘气,她这才发觉除船夫和她以外,船上还有两人——其一是刚才叫她的满纯,其二是高殷。
    “你……你怎会在此?”轻喘压惊,她知道自己问得很白痴,却也满怀希望地向船夫看去。高殷在这儿,那船夫不就是……
    啪——扇柄拍上她的头,满纯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不掩焦急和关切:“镜黎,我是该夸踏雪聪明,还是该怪它没方向感?”
    “呃?”井镜黎不怎么用心地听着,眼角却不住瞟向船夫。
    满纯气不过,狠下心,将扇柄在她伤口边轻轻一戳——
    “啊——痛痛痛!”一声哀叫,井镜黎终于收回见猎心喜的视线,怒目而视,“子安,你想下河喝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