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姑娘好耳力。”
    井镜黎看他一眼,“王爷根本就没睡。”见他笑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她又转头看看屋外,动动唇,想说什么,却噘了噘嘴,懒懒委顿。
    既然她先挑明,宇文含无惊却喜,笑若纯玉,“本王是否应该唤一声……梨花姑娘。”
    抽筋……嘴角抽筋……
    她脸皮要跳不跳,假假一笑,“王爷,我不叫梨花。”
    “那本王唤你镜、黎,可好?”特别加重“黎”字音,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个细微情绪。当年洛河边,他听船内之人是这么叫的。
    她送来一眼,依旧的懒,就像是除了“梨花”这个名字外,他爱怎么叫她都行。而他,也就不客气了。
    “镜黎不喜欢梨花吗?梨色洁白,本王甚喜甚爱。”
    他不再揶揄,一开口的轻浮却震她一跳,不由奇怪看他:怎么,真相揭露时,他的风流性子也跟着一块揭露出来?
    盯着烛火,她抚了抚袖,凝视细听,听到她房内有一道均匀的呼吸声,脸上不觉浮起笑意:她新收的徒儿三心睡得正熟。
    “镜黎是何时发现本王的?”他走到她身边,一脸的笑,似乎刚才的跟踪和被她识破没让他不快,倒令他高兴起来。
    戒备地看他一眼,她不隐瞒,“出郡守府的时候。”虽是自己先挑明,她仍然不明白他心里到底盘着什么诡计。瞧他那模样,似不想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纱,倒像是她沉不住气,先叫了出来。
    “镜黎不是想将本王交给耿将军,用来退兵吗?”一双黑玉瞳眨也不眨盯着她,语气竟是玩世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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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节:第六章 铁山碎(2)
    “是。”她转着瞳子,懒得否认,横竖他也听到了。
    刚才,她去了武陵郡守的府邸,要她以为,那是迫不得已的“拜访”。
    让武陵闭城不战是她的主意,没什么穷机妙算,白痴都知道打不赢就要搬救兵,救兵没到之前,当然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武陵郡守宗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与她既不是忘年交,也不是莫逆之交,而城将耿谢晦对她而言是陌生、很陌生、完全陌生。她出现在武陵,想来想去,不外是自己倒霉,让满纯那家伙又给摆了一道。师父与她隐居在汶州玩月山,三年前受伤而返,满纯回建康复皇命,禀周兵动向,她则带着一车长安特产回家孝敬“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师父细听她入周遭遇后,虽说疼她,却也恼她粗心大意,言辞冷厉,教训一通,让她闭门思过。
    思过就思过,她养伤在家,习武读书荡秋千,倒也惬意。饿了捕些野兔山鸡,既能打牙祭,又能腌成腊肉储藏,还能下山去城里换银子、买笔墨。师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未敢自言学到七成,四五成倒是有所得。山中无甲子,寒暑易过,转眼便是三年。偶尔闷了,她搬出纸墨,将师父临渊垂钓的俊俏画下来,顺便,她将兰陵王高长恭画了出来,将齐国废帝高殷画了出来,将独孤用命、苏冲、贺楼见机画了出来,连大冢宰宇文护她也画了,偏偏,当她想再现梨花树下那道俊紫身影时,涂纸十余张,却总差一分神韵。再久了,她便将这些画束之高阁,慢慢淡了兴念。这次下山,源于她被师父狠狠刺激了一顿……想到这儿,井镜黎叹口气。“刺激”倒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她不该“顺便”去探望满纯。那家伙的老爹是武陵王,满纯现在也官位刺史。她探望满刺史的时候,正巧武陵的加急求援快报送到,满纯一面向朝廷进奏,一边请她能助便助。身为女子,她当然不被宗济那老头子信任,害她不得不神神秘秘装高人,只出声不露脸……
    思绪倏倏然一转,她听他在耳边道:“那为何后来改变主意?”
    “为何……”大袖忽起,她不由分说,举手攻向他。
    他侧身闪避,身手灵活。
    她一攻未得,肘臂一拐,左手若灵蛇吐信擒住他腕脉,右手闪电般射向他的咽喉。不知是刻意不躲闪,还是宇文含当真不敌,咽脉被人扣住,他笑得更见灿烂,黑眸中两焰烛火摇曳。
    眯起眼,她轻轻开口:“王爷果然是故意。”
    “故意什么?”
    “故意中我那一掌。”他身形俊逸,寻常举止轻沉缓慢,极易让人以为他不会武功,也许,他的武功的确不如她,却不会迎面受敌却完全不抵挡。想到这儿,不由再瞪他一眼,见俊脸含笑,她没由心生隐怒,“王爷落单,只怕也是有意。”
    他摇头,“不,这个本王可没骗你。”
    那天见到她的身影,他未多细想便追了上去,见机似乎比他还在意算卦先生的话,一路走一路小声抱怨,抱怨了一阵,声音突然消失,他回头,原来见机被远远小摊上的一幅字画吸引。见机不懂武功,带了隐卫两名,本就是为了保护他。他亲口下令,隐卫倒也尽职,守在见机身后一步不离。用命一直在他身边,却不想当时一群乞丐迎面跑来,将他二人冲散,他急追那道翩然而行的身影,再回头,用命已不在身侧。
    当时她一掌袭来,他确实未有抵挡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见到如此模样的她……
    想到这儿,那双灿眸晶晶凝着她,再不转移。
    最大差别……肤色浅了许多,不黑……
    “王爷笑什么?”她皱眉轻问。
    “本王见了镜黎,心中甚是喜欢,所以就笑了。”
    适才见她躲在横梁上,一边正正经经说她手中有退兵的筹码,一边冲武陵老郡守吐舌头做鬼脸,他隐在梁柱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用命扶他一把,差点就栽下横梁,直接送到人家嘴边上。
    “……”她瞪他一眼,却在不觉中被他那双灿烂眸色吸引。他的眼,璀璨光华,蕴着万顷波涛,太过灿烂,却也令人……背脊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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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节:第六章 铁山碎(3)
    乍然一惊,她忆起天曦未明时的那双灿烂眼眸。
    人心四窍九重,回想起来,他当年不过二十二,便有如此城府,两年未见,天知道他的心思跳到了哪一重。
    他以玉坠为诱,竟是为了杀她……
    “王爷还想着要我的命吗?”
    “镜黎何出……”话未完,他脸色一变,皱眉揽上她的腰,微一使劲,带入怀中。
    她未防此举,整个人全然扑进他怀里,一股暗香扑鼻而来,引她一怔:明明一身简陋,哪来的香味……
    宇文含拉起她的左臂,在桌上拍了拍,低头看怀中刹那僵硬的女子,迟疑道:“你到底是粗心,还是聪明?”
    她的右手还扣在他咽脉处,悄悄吸口气,暗香之中夹着一股淡淡焦味。回神细看,竟是方才发难时大袖扫过油灯,袖尾沾了油,引来一簇暗火。如今,袖尾焦黄一片,难看之及。
    “谢……”她吞吞吐吐,“谢王爷……”
    “你如此卫护本王,本王又怎忍心。”借着难得的贴近,他勾起她鬓边一缕小指粗的乌发,放在鼻下嗅了嗅。
    卫护他?她什么时候……短暂一愣,她转又一想,知道他听到她在郡守府横梁上的那番话,扣住咽脉的手指慢慢松开。
    一掌伤他,初时,她本想挟人以退兵。只不过今夜耿谢晦太狂妄,仗着援军到了,言语嚣张,她听了刺耳,索性甩袖而返。老实说,他倜傥风流,只要他肯笑,就算心有所属的姑娘,心中那根弦也会不自知地颤一颤。
    “镜黎……”
    他幽幽一声,过近的气息令她意识到两人暧昧的姿势,急忙推开,脸边掠上一抹红晕。咳了咳,待要开口,他却先说道——
    “今夜,这间小屋内,我们不分尊卑,不分周陈,只当宇文含与三年前的故人相逢,可好?”
    既然挑明身份,再装便是矫情,知他狡猾,她心中戒备未褪,只轻轻点头,“好。”
    “在下宇文含,小字仲翰。”他倾颜一笑。
    “井镜黎,无字。”
    “若镜黎不嫌,可称我一声仲翰。”为了不分尊卑,他连自称也改了。
    她冷笑。
    “这么说吧,我知道武陵援军已到。这次的主帅是陈国老将程灵洗,素有云麾将军之称,程老将军的长子程文季亦是年少英雄,出征必居前锋,破军如势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自幼是叔父抚养长大,十三岁随叔父征战南北。”
    他在坦诚?吸收着他的话,她缓缓坐回,拿起桌上的剪刀挑灯蕊,闲闲道:“我住汶州玩月山,无父无母,只有师父一名。”
    “镜黎有师父啊?那……师父可曾为你许配人家?”
    咔!灯芯被她一剪为二。
    许配人家?提起这个,她不由想到师父给的“刺激”。
    某天清晨,师父不知哪根筋错位,竟然对她说——“乖徒儿,下山的小伙子你不喜欢,城里的先生夫子你不喜欢,富家少爷你也不喜欢,再这么下去,乖徒儿真要变成老姑婆了,不如……为师娶你如何?”
    她当时正捧着一堆山果,此话一出,果子落得满地皆是,她拔腿就向山下跑,待她抱着一堆定惊药返回,“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已早早睡下,晚饭也没给她留一碗。
    师父戏弄她,她也就罢了,最可恶是满纯。因为师父的刺激,她鬼使神差地问满纯:“子安你才高八斗,又风度翩翩,而且尚未娶妻,不如娶我吧。”
    满纯给她的回答是:弹开一日无神扇,摇啊摇啊摇……
    “我有个夙愿,若无法招揽你,那么,就不要让任何人招揽你。”
    他的声音引回她飞离的神思,讥讽一笑,她摇头,“我何德何能,能得王爷青睐赏识,念念不忘。”
    他眼神闪了闪,目色迷蒙,轻喃:“何德……何能……本王念着你……”
    她不倾城,不绝色,沾不上三贞九烈,也称不了帼国红颜,只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只不过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透着一股子慵懒……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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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节:第六章 铁山碎(4)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那一句“本王念着你”依然清楚传入她耳中,眸珠一转,她细细打量,晕色烛火下,他肤扬玉泽,人比瑚琏。
    这个王爷,身份尊贵,手握兵权,心思难测,听日间言辞,似有一统天下之心,而且,他的皮相亦是极品之上的极品……突地,她脑中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若将他困在山中,天天对着笨猴子肥山猪,不知是否仍然这般……
    这念头一闪,立即被她抛开。
    屋内,一时静静无语。
    “镜黎……”他蓦然开口,“当日你若不跃河而遁,绿蛇定能与踏雪并驾齐驱。”
    千般婉转,万般心思,不过为了今日这一句。
    他与她,并驾齐驱。
    绿蛇?她想起当日额盘绿丝的骏马,不由懒懒一笑,“请问王爷,那绿蛇,是公马还是母马?”
    他表情一怔,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字:“公。”
    “王爷,我那踏雪……也是公的。”
    “……”他表情怪异。
    “呵呵……”愉悦于他的表情,她悠悠道,“王爷心怀天下,我一介小民,如何能与王爷并驾齐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