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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节:第七章 逆之助(3)
    拳在袖内紧紧一握,他冷冷咬牙:“井、镜、黎!”
    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让他生生压了心头那张狂的怒焰?她一人之力,怎能敌他万千铁甲?她不过是将刀架上自己脖子上,这又如何?她不过是在自己的细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这又如何?她不过是……不过是……
    以、命、要、挟。
    她竟然以命要挟,迫他撤军?竟敢——
    带着烦思,宇文含坐入申徽预备的软轿,来到刺史府,果然如他所料,白纱坠苏,美酒琼觞,丝竹迷弦,妖冶歌姬,果然是良宵。
    征伐南北,万里行军,每每回到长安,风流韵事他不会少。今夜,酒,他喝了,曲,他听了,人……
    唇垂乌发,醉眼迷离,他推了申徽送上的美人,醺醺然策马回到苑馆。
    今夜的酒,不能浇他烦愁,今夜的曲,不能引他倾听,今夜的人……美则美矣,在他眼中却总差一分……
    苑馆清幽,馆仆掌了灯,星星点点。挥退欲上前侍候的馆仆,宇文含扶着柱子走了一阵,身后跟着一人。
    来到卵石小径前,半倚廊前的漆黑大柱,他将微烫的脸贴在冰凉的柱面上,捂嘴轻问:“是……用命吗?”
    “是,王爷。”
    “你不去喝酒,跟着本王……何事?”
    “王爷醉了。”独孤用命的回答简短有力。
    人一旦醉了,便会松懈心神,失去戒心,便需要保护。
    “醉?”宇文含笑了笑,举袖掩眸,摇头,“本王没……”突地噤声,他瞟向丈许外的松树。
    隐隐约约,松枝无风而摇。
    独孤用命全身肌肉一紧,肩部轻缩,伺机而动。
    “喵!”寂静庭内,突地传来一声猫叫。
    “呵呵,是猫……”宇文含笑出声,背靠黑柱,俊颜微抬,盯着静静的松枝,久久后,他轻道:“留活口。”
    “是——”应答的同时,独孤用命以迅雷之势直射松枝。
    枝上,藏了一人。
    树枝剧烈摇动,数声拳掌相击声后,缠斗的两人落地。一人攻,一人守,看清那人纤娆的身形后,独孤用命暗道“糟糕”,化拳为掌,将原本击向那人胸腹的一拳硬生生扭向肩部。
    也就是化拳为掌的一瞬,那人向后一翻,凌空踢腿,趁着独孤用命闪避踢向手腕的一脚,衣袂翩翩,已飘然退于一丈外。
    独孤用命一掌未得,待要再攻,眼前突然扑来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大惊失色,险险收了攻势,低叫:“王爷?”
    宇文含无心理他,盯着眼前这道纤娆身影,上下打量,打量得那人神色忸怩时,才迟疑叫道:“井……镜黎?”
    “……小民参见王爷。”女子笑呵呵地摇手,全无“参见”之意。
    相对于女子的笑,宇文含却敛去喜怒,生硬道:“你怎会在此?”
    她怎会在此?井镜黎转转眼珠,从宇文含身上转到独孤用命身上,从独孤用命身上转到不知从哪儿角落里跳出来的护卫身上,从护卫身上转到闻声跑来的馆仆身上……视线周行一圈,最后从馆仆身上回到宇文含的脸上……唔,横竖已经被逮到,说实话也没什么丢人。
    手捏空拳放在唇上,佯咳一声,清清嗓,她道:“我……我路过。”
    “路过?”他戏笑靠近,脚步滞沉,在距她一尺处停下,低头,一股香甜的酒气喷上她的脸,“这棵松树什么时候长到路边上了?”
    “……”
    “路过?呵……路过?”宇文含不知是喜是怒,笑一声,轻喃一句,人如风中松枝,摇曳颤抖。
    她路过有何可笑?井镜黎鼓鼓脸,道:“王爷喝醉了。”
    “本王醉?”
    “对,王爷需要解酒。”
    “需要解酒?”宇文含重复她的话,迷蒙醉眼牢牢锁住她的脸,声音却清晰,“对,本王需要解酒。来人,拿酒来。”
    扑!井镜黎脚下一滑,抬眸瞪他。他到底是要解酒,还是要继续饮醉?
    “镜黎既然路过,不如就陪本王喝酒解愁。”袖影倏翻,他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带向卵石小径边的六角亭。
    亭内,机灵的馆仆早在他一声令下时端上了佳酿和点心。护卫隐了身形,独孤用命已悄然远离,化为灯笼下一道朦胧不清的剪影。  第54节:第七章 逆之助(4)
    任他拉着,她也不躲,盯着那看似远离、实则视线不离宇文含的独孤将军,酸酸道:“独孤将军好身手。”竟然发现她躲在树上。
    “用命?”他斟了酒,却不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似醉非醉地瞟她,“你想知道用命如何发现你躲在树上?”见她不答,菱唇却噘了起来,他不禁笑出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也不听听你那声猫叫……啧……”
    她用力“看”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打量。杯是六角梅花形,白色。她啜了口酒,实在不觉得香醇,放下杯,继续打量他。
    敢嘲笑她那声猫叫不够逼真,也不想想,若非他倚柱含笑,灿烂双眸似迷似雾,她也不会在树上瞧得忘了形……不不,她绝不承认自己目迷五色,也绝不承认自己是特意跑来瞧他的。三年前上过他一当,她心底总存了些戒心,但随在周兵尾巴后也不是办法,她来,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武陵一役,他为何突然撤军。
    他对她,可是有……
    “你拼了性命救下武陵,程灵洗没谢你?”他讥讽的话突然响起。
    她不理讽意,扇睫一眨,学他只手托腮,上身前倾,微笑,“王爷,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何事?”他动了动,托腮之手的小拇指伸直,轻轻摩挲唇角。
    “王爷是因我而撤军?”容她厚脸皮一回。若真是如此,回去说给师父听,万顷铁甲不敌她嫣然一笑……嘿嘿,兴许也算得上一段风流佳话啊……
    抚唇的小指突然顿住,他慢慢收了手,垂眸若思。良久,久得她以为他是不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时,黑眸倏抬,一抹灿色划过。
    宇文含在笑。
    那笑因为夜的渲染,夹上烟色般的暧昧,而他出口的话,却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是啊……本王为你……撤军……”
    “王爷当真?”她双眼大睁,脸上浮上惊喜。佳话啊,佳话!
    他因她的笑而怔忡,倾近了看,发现除开一双懒眼,这脸上竟然有两瓣梨涡……梨涡非常浅,若非纯粹而愉悦的笑,根本显现不出。
    何事让她如此高兴?
    是否因为……他为她撤军?
    ——他,为她撤军。
    昂首一笑,连日来困在他心头的烦闷似乎那两瓣梨涡消散不少。为她撤军又如何,昔日的他能千金买相逐,今日的他亦可千骑顾一笑。只是,这笑似乎迟了些呵……
    “当真。”没了烦恼,他的笑愈见清俊。
    这次没骗她了……吧?她低头啜酒,不再说话,却时时拿眼角瞥他。他原本在申徽府上便喝得醺然,如今单掌支腮,烟眸半敛,额前几缕墨发,倒颇有些初见时的安然。
    只怕……他是真醉了,不然,怎会拉着她喝酒,全不顾她到底为何出现在此。
    “王爷?”她试叫一声。
    黑睫如鸦翅般忽扇一下,垂落,再慢慢抬起,他轻应:“嗯?”
    “在王爷心中……”她歪头一笑,“什么最重要?”
    “本王心中最重要的……你会不清楚?”
    “……”
    “本王在鹿儿村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他轻哼,将冷酒一饮而尽。天下一统,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又要说“关她何事”了吧。
    果然,她深深凝视他,轻道:“王爷有拓跋宏之志。”
    “拓跋宏?”眯眼,他冷冷一哂,“他的确是个练达政体的君王,只是……本王还没到数典忘祖的地步。”
    前魏孝文帝拓跋宏,最大政迹在于尊儒汉化、迁都洛阳、均田租调。汉家儒术博大精深,拓跋宏将鲜卑族汉化并没错,甚至是一项喜人的革新。迁都洛阳,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消除了鲜卑族与汉族的空间差异,就算鲜卑为王,汉人也能潜移默化地接受。均田租调,也就是太和九年(485)颁布的均田法。均田法规定:男子十五岁以上,国家授给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此举不仅稳定了各郡州的人户,也增加了国家租赋。
    这些皆为后人所称美,好!只是——
    拓跋宏为了汉化,竟然一道诏书,将祖宗传下来的“拓跋”之姓改为“元”姓,他自己也将“拓跋宏”更名为“元宏”,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有必要汉化得连姓氏也要改……
    第55节:第七章 逆之助(5)
    “王爷想天下一统,那统一之后呢?”
    冷唇含香,他轻吐一字:“治。”
    “王爷想如何治这天下?”
    “镜黎,你在考本王吗?”他贴近了些,恍惚一笑,“治国有二机,一刑,二德。为政者有三,一为王政,二为霸政,三为强政。王者之政可化天下,霸者之政可威天下,强者之政可挟天下……本王的回答,镜黎可满意?”
    他靠得太近,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衣上又熏了什么诱人香氛,她感到颊腮发烫,于是悄悄撑起身躯,挪离他寸许,干笑,“满意,当然满意,听王爷一言,民女受益匪浅。”
    “那,换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他蹙起眉,不满意她突然的远离,衣袂一动,人又贴了过来。
    “行,行,王爷尽管问。”她再挪。他醉了他醉了,他真的醉了……
    “镜黎觉得,这世间,既芳香又腐臭,却让无数英雄沉迷其中的,是什么?”凝视她,他的眸光又轻又柔。
    很多。她在心中默嗤。
    对她的不答并不恼怒,他似原本就未希望她能给出回答。
    夜风过庭,落叶悠悠,听着叶落阶台的声音,他的声音愈显轻幽:“权势……芳香又腐臭,心怀天下者全脱不了它的窠臼。可古往今来,得霸业者,能有几人。”
    权势,芳香又腐臭……
    香,因为它能满足人的野心、欲望、放纵,令人为所欲为。想己所能想,想己所不能想,拥人所能有,拥人所不能有。天子坐明堂,跺脚震江山,何等的风流快意。
    臭,因为它最不缺的便是腐朽、肮脏、卑鄙,令人自私奸诈。想己所不敢想之念,做己所不敢做之事,享噬己之无穷壑欲,万民仰你鼻息,江山任你勾画,何等的恣意妄为。
    这等芳香又腐臭之物,有人弃之如敝屣,有人却营营不得。
    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这便是他意欲一统天下的……理由?她怔怔盯着眼前那眸色迷蒙、言辞清晰的俊美王爷,手无意识抬起,仿若受到无形之绳的牵引,缓缓贴向他……
    这个王爷……
    这个……将寂寞藏得如此深的王爷啊……
    半月相随,他治军严谨,她看在眼里。山路崎岖,飞驰军时时警备,行经城镇,他下令不得掠民,就算一个小小村庄,他亦命将士绕道而行。
    或许他诡狡,但庆幸,他不阴毒。
    手,慢慢贴上他的……
    一片落叶悠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