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是他,残忍也是他。
    信他,就是动心,动心,必会爱上他。
    爱上他,就是如此下场吗?
    “唉……”冷冷的叹息飘来,一道素白身影出现在宇文含身后。
    “师父……”
    “傻徒儿……”素色衣衫,月色腰带,被井镜黎唤为师父的男子取下白纱帽,轻轻摇头,“镜黎,为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炭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
    “记得,师父。”她弯唇一笑,面无血色,轻轻幽幽,似离枝飘荡的一朵梨花。
    宇文含未回头,听那男子道:“傻徒儿,这么些年,为师是怎么教你的?”
    “为人,要……见死……不救。”
    “对,”含笑点头,“还有呢?”
    “不可三心二意。”
    “……傻徒儿……”来人一叹,绕到宇文含面前,缓缓蹲下,容貌也映在了那双黑眸上。
    “是你?”宇文含皱眉:镜黎的师父竟是曾在武陵为他算卦的先生?
    “幸会,王爷,山人是镜黎的师父,山人的徒儿刁钻成性,惹了王爷,还请见谅。”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已没了武陵算卦时的灵动。
    “先生……如何称呼?”
    “山人别号振振公子。”
    “振振公子……”宇文含轻喃,“麟之趾,振振公子。”
    “……师父,你的号……没多少……多少人知道……”无奈的叹息,井镜黎喉中微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先生可有法子救她?”宇文含已顾不得太多。
    男子面色清冷,缓道:“若刀仍刺在胸口,我已是回天乏力,而今刀被抽出,金石罔顾。”不待宇文含开口,他又道,“傻徒儿,有什么话,该说便说吧,有何愿望,为师一定替你办到。”
    简言之:交代遗言,等死。
    他言辞之中虽无悲伤,眼中却盛满悲痛和黯然,宇文含正待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颊上突然捂上一片冰凉,低头,原来是她的手。
    “镜黎……”他低唤着。
    “王爷,等到梨花开时,我……为你……弹一曲‘快雪时晴’……可……好?”
    注视着那令他念念不忘的懒眼,久久,久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双眸,盯着冬日初晨净空中的一抹白,苍茫一叹,“好……”
    绝色一笑,她轻轻说了句:“王爷……仲……翰……总是让我闻之色动,望之……心……”
    语落,手,从他脸上慢慢滑落。
    远远传来一声悲嘶,如杜鹃啼血,惊飞林间候鸟,扑扑声响彻天际,那苍遥的震翅声和在风中,似在悲一曲《蓼莪》罔极之哀。
    他,彻底怔呆。
    第91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1)
    第十二章 君子器
    半年后——
    长安,七月,晨。
    早朝之后,百官皆已散去,一望长平的宫道上,只见一道浅紫色的身影正信步缓行。
    前方,太极东堂遥遥在望。
    头束远游冠,身着浅紫夏袍,袍上绣以凤凰卷草纹,男子正一步一停地走着。随着他脚步的起落,凤凰卷草纹此起彼伏,灵动鲜活,垂于腰边的山玄玉丁冬作响。
    他走得漫不经心,走一步,顿一下,再走一步,再顿一下,完全不在意太极东堂里有人正等着他。让他驻足留连的,是道路两边绽得正艳的簇簇团花。
    照他今日的计划,下朝之后应该回府,若不是出宫门前被一名小内侍叫住,他也不会绕个大弯跑到太极东堂来。
    辰时未到,太阳不算刺眼。
    如果顺着坦平笔直的宫道行走,百丈之外,登上二十四级台阶,便到了太极东堂,偏偏男子拐了弯,挑了条曲曲折折的廊道行走。虽然廊道的尽头是太极东堂的侧阶,可这一曲一折所花的时间却平白多了两刻,他摆明是想让太极东堂里等候已久的那位再多等些时辰。
    紫袍清浅,廊中阴凉,时有香风扑鼻,男子行行停停,不觉中已走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自一根雕花大柱后旋出,男子竟意外见到两名官员迎面走来,两人正侧头交谈,未留意柱后旋出一人,直到年轻的官员意识到柱边立了一人时,三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五步之遥。
    “下官见过王爷。”年轻的官员怔了一瞬,急忙躬身拜见。
    年纪略大的官员闻声望去,看清柱边站立的人影后,大笑着迈前三步,“仲翰啊,你这可是去见陛下?”
    “正是,独孤将军。”紫袖负背一荡,形如玉柱的男子颔首一笑,瞳中光华灿烂,正是宇文含。
    他垂眸一眨,抬眼看向唤他“仲翰”的独孤将军——独孤信,年过五旬,柱国大将军之一。此人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风仪弘雅依然不减,除了眼角额上增了数条皱纹,身形一如年轻人那般笔挺修长。他曾听叔父说过,独孤信年少时喜穿华服,殊于军众,被人称为“独孤郎”,又因丰神俊朗之故,他的穿着多为时人所效仿。在秦州为官时,一日日暮,独孤信打猎回城,策马甚疾,头上帽子被风吹歪,没想到第二天,城中人凡有戴帽者,皆侧帽而戴,时为风流。
    独孤信素有谋略,在朝中名望甚重,只是……视线移向独孤信身边的年轻官员,薄绯的唇角微微勾起:他名望虽重,却不为他所用,留与不留,只是时间问题,倒是这位官员看着面熟……
    “仲翰,”独孤信瞧他打量之色,先一步介绍起同行的年轻官员来,“这是上月召还入京的随州刺史杨坚。”
    “杨坚?”这年轻官员二十四五的年纪,神貌恭敬……紫袖缓荡,指腹在唇角轻轻一点,宇文含忆起什么,笑了笑,“哦,随国公杨忠之子,本王没记错吧?”
    “正是下官,王爷。”
    宇文含又看了杨坚一眼,随口问了句:“独孤将军与杨大人从何而来?”
    “适才太后召见,想听些乡土人情之事。”独孤信爽朗一笑,并不隐瞒。
    “嗯。”宇文含无意多留,挥了袖,举步前行。
    两人侧身让道,目送他拐过另一道廊角,才又恢复前一刻的闲谈模样,笑语远走。
    ——坚儿,你久在随州,现在回到长安,一切可都习惯?
    ——谢将军,小侄一切安好。
    ——你父亲身体可好?
    ——家父安康,谢将军关慰。
    风中传来隐隐字语,皆是琐屑之句,宇文含听得七八分明白,足下却未见停顿:呵,独孤信何时开始赏识随国公的儿子杨坚来?这两人,一个昵唤“坚儿”,一个自称“小侄”,颇有亲近之意。
    杨坚久在随州,他昨年兴兵攻陈时,倒也得杨坚兵粮相助。杨氏一门也算名门望族,这次皇帝召杨坚回长安,又开始动起什么心思?
    呵……冷笑自浅绯唇角一闪而过,太极东堂已近在眼前。
    一道身影早已背立等候在堂内,绛纱袍,通天冠,眉目清朗,正是当朝天子宇文邕。
    “仲翰!”眼角瞥见浅紫身影,宇文邕已冲了过来。
    “参见陛下。”宇文含以礼相揖。年纪上,他长宇文邕四个春秋,辈分上,宇文邕却与叔父是表兄弟,在他的记忆里,可从来不曾将宇文邕视为长辈。
    “快起快起。”宇文邕托起他半揖的身子,拉他入堂。
    盯着紧紧攒在臂上的手,他笑了笑,任由宇文邕拉他入座,同时挥退侍者。
    两人坐定。
    宇文含单臂托腮,静待宇文邕开口。
    特意让人从宫门外把他引来此处,必定有事。述事有三,一是单刀直入,二是拐弯抹角,三是欲言又止,看宇文邕今日模样,似乎想拐弯抹角,又似乎欲言又止,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他在太极东堂里等着太阳升起来。所以,单刀直入比较符合他此刻的心情——
    第92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2)
    “陛下召仲翰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仲翰……”宇文邕果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陛下有何事烦心,不知仲翰能否为陛下分忧?”他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朕今日找仲翰,是因为突厥王……”
    宇文邕话到此处,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宇文含已明白他的意思,绯唇边的笑意一深,“陛下可是又要遣亲使大臣前往突厥迎亲?”
    他玉颜含笑,虽是莞尔,可语中那一“又”字,惹得宇文邕脸色一青,愤愤一拳击上案桌,怒道:“那燕都欺人太甚。”
    是,是!宇文含点头:突厥王燕都的确有些欺人太甚,那家伙根本是棵墙头草。早在四年前,为与突厥交好,联姻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途径,周国能相到,齐国当然也能,燕都的女儿倒是多,可惜待字闺中的却只有幺女阿史那公主,燕都原本答应了周国的未婚,没想到齐国使者一到,见了聘礼,燕都立即倒向齐国,一个小女儿许了这国许那国。宇文邕数次派亲使前往突厥迎亲,奈何不是亲使团被燕都囚困,便是在半路被盗匪杀害。大漠偏远,山势丛林密布,就算要追究也无从追起,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这事一直是宇文邕心头的一根刺,他如今用一“又”字,宇文邕生气也是自然。
    “陛下,阿史那公主臣见过,算年纪,燕都想留,也留不了多少时日了。”他不怎么诚心地说着。
    “既然如此,这次的亲使大臣,就由仲翰担任,可好?”宇文邕从欲言又止一下子跳到单刀直入,速度之快,不得不令宇文含讶睁双眸。
    这家伙……绯唇笑了又笑,他点头,“是,陛下既然忧心,臣便为陛下解此忧绕。”
    宇文邕果然大喜,激动倾身,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逐颜开,“如此,有劳仲翰了。”
    “不劳。”他就当散心。
    三天后——
    月白夏袍,黑发系以素巾,大袖迎风招展,俊雅公子走得甚急。
    东洛王府遥遥在望,未多细想,就连错身而过的大轿也未留意,俊雅公子三步并一步迈上台阶,紧走两步,最后一跳——跳过东洛王府的门槛。
    “王爷呢?”他问正准备关门的下人。
    “贺……贺楼公子?王爷在后院。”那下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原本他正准备掩门,没想到俊公子突然跳进来,若不是他及时扶住铁门,门环会直接撞上俊公子的脸,到时就不是俊公子,是“扁平公子”了……
    “又在后院,”俊公子摇头一叹,转个身,瞧到街头快要消失的华轿,双眉一扬,“方才是……”
    顺着他的视线,下人立即会意,道:“方才冢宰大人来过。”
    “大冢宰……”俊公子抿唇,似自言自语,又似问那下人,“大冢宰还在生王爷的气吗?”
    “这……小人不敢妄语。”下人低下头。
    看那下人一眼,贺楼俊公子——也就是贺楼见机——夹了夹腋下类似画轴的东西,没再说什么,熟门熟路向后院跑去。
    “哎,贺楼公子……”下人唤了声,见俊公子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任由他去了。
    穿花厅,过凉亭,柳暗花明之后,贺楼见机遥见长墙之间的一拱月洞门,不禁放慢脚步。
    月洞门后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