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目光短浅。进山前,军长号召官兵们尽量多带大米。我的勤务兵向振武就用了一条裤子扎住脚管口,多装了两裤管,大米挑在肩上,不嫌累赘。而这位戴处长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觉得自己油腻腻的胃,哪里吃得多少,更嫌负担重,爬山越岭,光是拖动那100多磅的身躯已够他受的了,还多带大米?所以进山后,他的米袋子是最先见了底的,至于牛肉干之类更加早已当零食嚼掉了。
断粮以来,军衔官阶差不多失去了威严,一群挣扎生存的人,是无法顾及长官和他人的。除非相互情义重、私交深。他的勤务兵平时是被役使的奴隶,这下早就不服管束,自谋生路去了。
开初,大家树皮草根地伴在稀饭里,戴处长不屑一顾,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等到后来想吃了,拖在队伍后面的他,再也寻不到裹腹的东西了。他也有皮带、皮鞋,可没有当兵的会打算,煮胀一条皮带,耐不住诱惑,不管它三六九,一顿便吃得干干净净。
这下,戴处长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皮带,馋得他饥肠辘辘。可他还放不下架子去涎着脸皮讨一口来吃。他只觉得那皮带的味道一定比自己吃过的任何美馔佳肴味道好一万倍,忍不住地流出口水来。他强迫自己把脸别过去,闭着眼睛,仿效三国时曹操“望梅止渴”的办法,尽量地去回味他以往挑精拣肥、花天酒地的美好享受,希望能“忆美解饥”。
31
戴斌的父亲是个军政要员,南京失陷后,跟着国民政府,举家搬迁“陪都”重庆。
战时的陪都一片腐败,出现了世纪末的颓丧气象。
美国在中国全面抗战以后,虽然对日本采取所谓“中立”立场,但是为了维护在华利益,一直向国民政府提供大量美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援助更多,缅甸失陷之后,美国空军每月仍将5000吨左右美援,飞越驼峰空运到中国。苏联在被卷入战争之前,也有大量物资援华,就是英国人的船在仰光也卸下了堆成小山的援华物资。巨大的国际援助保住了国民政府的中国抗战的“正面战场”,也为从中央到基层腐败的党国官员们提供了发财的机会,数额巨大的外援究竟有多少落入他们的腰包,无可考究。我一向喜欢关心时事,正面的、反面的报道都兼收并蓄,我从当时或后来的一些曝光材料中,管孔窥豹地了解到一些事实。
第一夫人宋美龄曾“私人访美”,这位东方美女的风采和口才征服了美国人。她大声疾呼坚持抗战的中国需要大量援助,美国人民在一个月里为中国捐献了1700万美元,其中有许多是美国普通人的捐款,包括美国儿童们积攒起来的零用钱。可是美国人绝没有想到,他们捐给中国人民的钱通过中国的黑市汇兑,全部落入蒋氏家族的私囊!
“国舅爷”宋子文,曾有两年时间一直在美国争取美援。两年之间,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巨富。人们永远无法搞清他用什么手段侵吞了多少美国提供的援助,只凭一个“坦克事件”,就能看出他的胃口何其之大,又何其之明目张胆。美国无偿提供给中国军队急需的60辆坦克和一批其他物资,价值在千万美元以上。但是盼望坦克的蒋介石盼到的是宋子文的电报:“装运坦克的船只被日本海军击沉。”蒋介石根本不信,派人调查,结果表明,那家公司从来没有生产过60辆坦克!
为了帮中国筹措资金,美国曾与国民政府的中央银行在中国发行美元公债。这些好不容易从中外平民身上聚起的血汗钱,竟然被孔祥熙勾结吕威在黑市倒卖。“鲸吞美金公债案”走漏消息,一时举国愤怒,友邦哗然。国民政府表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结果不了了之。孔祥熙才不怕哩,要查先查你委座。一次宋子文与蒋介石斗气时,提起此事,竟把一个堂堂委员长激得大打出手,仿佛又回到当年上海滩“青洪帮时代”。
上层的腐败必然导致全面腐败。靠外援支撑的国民政府,理应珍惜到手不易且不多的硬通货外汇。可是不!美援中并没有那么多高级轿车,可是美钞能买,结果就是高级轿车满街跑。杜聿明出征缅甸任代理司令长官,就是坐的“雪佛莱”。何止是高级进口轿车,法国香水、意大利皮鞋、美国香烟、英国威士忌、古巴雪茄甚至被称为“印度神油”的性药,国际上一切最奢侈、最无聊的消费品都能在已丢了半壁江山的国民政府统治下的“国统区”找到。国民的饥饿、将士的鲜血,并不妨碍第一夫人拥有按如今价格折算至少6万美元的一双皮鞋,也不妨碍委员长大造行宫,不妨碍贵妇们用牛奶洗浴。
中央政府的腐败,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首都,不管它“临都”也罢,“陪都”也罢,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脏都”。
贪污腐败刺激着重庆畸形的繁荣,国民政府搬来的不光是政府,上海的舞厅、饭店、酒吧、妓院、赌场等等都在重庆得到发展壮大。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党政要员的公子戴斌,就是在这种香风靡雾的熏染中,流水般挥霍着令尊大人贪污受贿得来的钱财,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戴公子的风流韵事,不时成为小报上的独家新闻,他也从不避忌。到了缅甸,还不时向人们吹嘘,在远征军弟兄们中作为战地闲谈,广为流传。
有一次他和他的几个浪荡朋友,在重庆的“五芳斋”的一顿晚餐,就够10个平民一年的开销。戴公子讲起那一夜的销魂,眉飞色舞。他是东道主,开口就说要三个陪酒小姐。有陪酒小姐的宴席,自然不同一般,菜不是陆陆续续地上,而是一次性到位,雅座的门一关,就是他们的一方小天地了。那些风骚的小娘们,知道他是东道主,都要奉承巴结他,一个个争着和他喝“交杯酒”。
“交杯酒”分小交杯和大交杯。小交杯酒就是男女相向而拥,两人各伸出一只手臂,相互交叉,举杯斟酒往自己嘴边送。戴公子可不是至诚君子,故意做出喝不着的样子,在众哥们儿的助威声中,尽力把陪酒娘儿拉近,胸口就贴在小娘们的酥胸间,体会着揩到油的浪味儿。
大交杯更刺激,手插进对方衣摆,向上伸去,伸手的当儿就是耍小动作的机会,乘机就触摸着小娘们的玉肌雪肤甚至鼓翘翘的乳防,再从对方领口伸出,端起酒杯朝自己嘴边送。自然是不能立刻送到的,吆喝声中,触胸贴乳、胳肢搔痒,其乐融融。
这交杯酒只是找乐子的序幕,戏嬉浪荡得心旌摇动了,醉眼蒙眬地抱着细腰肥臀的娘们,就去隔壁的小暗室进入实质性阶段,少不得脱衣解带,抚摸吻吮,行云布雨,极乐逍遥。
戴公子还不止一次向人炫耀,他怎么浪荡凤春楼的名妓翠翠小姐,为了寻翠翠小姐开心,两人你喂我,我灌你,干掉两瓶法国香槟。那是一个农户两年的收入哪!
国民政府已然如此,军队又能好到哪里去?国民党当时大约有300个师,平均缺额在40%以上,但是领饷绝不能缺额。不算他们的强征豪夺,仅从中央政府财政的开支中贪污到手的就是天文数字。
深谙此中之味的戴要员,很有点战略眼光,与其放纵自己的儿子,让他成天吃喝嫖赌,不如给找个肥缺,能出息就出息,不能出息至少也不要躺在自己担惊受怕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堆上坐吃山空。时值国民政府筹备组建远征军入缅抗战。第5军是委座的嫡系部队,最精良的现代化装备,军需物资供应丰富,浮油一定特厚,于是略施手腕,就把自己的大儿子安插进军需处供职,美其名曰党国肱股,理当为“抗战效力”。
戴公子本来舍不得陪都遍地皆是的花柳巷、销魂楼的小娘们,可是听说缅甸的姑娘漂亮得别有一番风味,于是动了心,欣然赴任。
军需处随军部在大后方,防务十分严密,不用打战,不用担心日本人来端营。戴公子每天除了去办公室呈呈卯、画画押,其余的时间就是逛腊戍城。为了一份缅甸风味小吃,能出手大方得将与一个连队一天的伙食费开销相等的美钞甩出去。为嫖一个暗娼,顺手就捋下一枚金戒指聊表心意。对于他的劣迹,杜聿明不是没有风闻,一来碍于那位党政要员的面子,二来忙于战争,暂时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部队溃退时,来到打洛,这位“党国肱股”万分恐怕、后悔,只想挟带着贪污来的不义之财溜之大吉,但是他不敢。有几个当官的逃跑后被抓了回来,被杜副司令长官按军法从事枪毙了,以惩效尤。戴公子存着十二分的侥幸上了野人山,一心想保住性命回到陪都,重温富贵温柔梦。
32
戴处长的“忆羹解饥”法适得其反。越是想着往昔的花天酒地,越是馋得揪心。他把头一甩,努力地要拂去皮带美味的诱惑。可两个兵士津津有味抿嘴咂舌,享受皮带的声音,一个劲儿向他耳朵钻来。他索性起身,离开他俩,蹒跚地往别处走去。
忽然,一股扑鼻的粥香,以无可抗拒的吸引力,使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香味飘出的地方挪开了步子。
一棵大树下,张大山和陆培林正在熬粥。出身农家,过惯了粗茶淡饭的节俭生活的经历,帮了他们的大忙。进了野人山以后,也像他们的爹娘过日子一样,“会攒的攒箩口”,每顿食物都舍不得大手大脚,总是找些野菜草根拌着,熬成粥糊糊。有时找着野果,就不生火,用果子填肚皮。大多数人断了粮,他们的米袋子还有小半截是鼓囊囊的。
这下,他们的搪瓷缸子里,正咕噜咕噜欢腾着。粥面上,胀鼓鼓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溢出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孔夫子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这一片林子中的远征军弟兄,闻着这粥香,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好吃的。可是知趣的人都没有去分一杯羹的念头。这种时候,向人家去讨吃,无异于向人家索命。
戴处长已有两天粒米未沾牙了,饿得昏天黑地。他挨过去,涎着脸皮,由衷地夸道:“煮粥啊?好香哩。”
张大山和陆培林认得他是军需处长,也清楚他的底细,并不搭理,顾自添柴、搅粥。
戴斌直截了当地说:“好弟兄们,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匀半杯粥喝吧。”
“没有。”张大山比他还干脆。
“我拿个金戒指换,行吧?”他取下戒指来。
“不换。”陆培林也不啰嗦。
“再搭条金项链,该可以了吧?”他摘下项链和戒指一起,摊在手掌上,递过去。
张大山鄙夷地白了一眼那耀眼的东西,板着面孔,眼睛朝天望着:“太少了。”
戴斌没有半点犹豫地把手腕上那块金表捋下来,一起堆在地上:“这些,一起拿去!”
张大山站起来,盯着他问:“还有吗?”
他慌了,讨价还价地争辩道:“还嫌少呀?这些,可都是金子,纯金的啊。弟兄们,口也不要张得太大……”
“我的处座大人,你嫌我们的口张得太大吗?”张大山冷笑一声,逼视着他,放起连珠炮来,“还是你带的头哩。我们的军饷,我们的伙食费,你那张嘴吞下去多少,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这金戒指、金项链、金手表,对啊,都是纯金的,难道不是你侵吞我们的血汗钱赚来的吗?你去逛一回窑子,花掉了我们多少军饷,你自己肚里有数。我们的钱呀、粮呀,都在这些金器里呀。你去吃呀,为什么还来换我们这连猪狗食都不如的野菜粥呀?”
戴斌被他一顿抢白,气得浑身发抖,暂时忘记了肚饿,色厉内荏地威胁道:“你,你污蔑长官,该当何罪?”
“哼,有罪的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张大山毫无惧色,“你们互相勾结,侵吞军饷,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我还被你们耍弄过,冒名顶替了好多次哩。”
国民党军队各级当官的侵吞军饷由来已久。从国内吞到国外,缅甸战场上也一样。军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叫做“连长耍营长,耍到委员长。”军队严重缺编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各级当官的为了满足他们用薪俸永远消费不起的享用,都绝对要按编制领取军饷的,耍名堂的手段就是虚报名额。
每到领饷钱,从连队开始清点人数。各连互相串通,借兵顶名,被借的兵都是些脑瓜子活泛的,点到自己顶替的那个名字,反应迅速地站起来应“到”。事后,这些冒牌货也能得到点好处费,一包香烟,一个罐头什么的。而那些当官的,即按比例分成,越是上一级,油水越多。军需处长除了合伙分成,暗地里还要做一次手脚,虚报数额,揩更多的油水。
张大山人聪明醒目,凡是上峰来清点人数时,总要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