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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子还在为小萝卜守灵。
    他说,他们都是孤儿,没有亲人,只能是活着的人,为先行离开的人守灵。
    包子的声音很淡,可是夜泉觉得悲戚,他走过去,手搭在包子的肩膀上,郑重地问,“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亲人?”
    包子笃定地点头。
    “好,既然我是你的亲人,那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以后,你去找他吧,他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夜泉望着包子,静静地说,“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
    包子抬头望向他,又是感念又是不解。
    夜泉却已经将脸扭开,望着小萝卜小小的坟茔,旋即弯下腰,捧一抔黄土,慢慢地洒在她的坟头。
    “只要有我们在,她也不会是孤儿。”夜泉洒完后,轻声补了一句。
    孤儿,便是孤单的孩子,其实,他们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罢了,但并不孤单。
    包子点点头。
    “多回来看看她。”夜泉又叮嘱道。
    包子又点头,随即自然地接了一句,“小树哥哥也要常回来看她,她一直最喜欢你了。”
    “我知道。小丫头和我一样笨。”夜泉笑笑,笑容竟是出奇温柔,目光润泽亲昵。
    只是,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没能看到。
    而今,你是否看到了呢?小萝卜。
    包子垂眸静听,唯闻风响,掠过树梢,哗啦啦的,如曾经海边,他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
    夜泉终于离开了,包子知道,他是去看云出姐的。
    这几乎是他每日的行程。
    云出被安置在老师的屋里,南司月不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守着那粒可能永远不会发芽的火树种子。
    夜泉坐在旁边,看着坚硬的冰层下,她静谧的容颜,兀自笑了笑,伸出手指,有点怯怯地,点了点她鼻尖的位置。
    “我不想让你睡下去了,云出。”他低声道,“宁愿你腐朽,也不愿你如他们一样,为一个执念,纠缠千年。好好地把握这最后的时间吧。”
    ※※※
    南司月依旧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即便心中已绝望如荒原,可他的神情依旧笃定,他始终坚持着。
    因为坚持,所以也努力让自己坚信着。
    “也许……这个火树,真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连老师都沮丧了,捋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摇头道,“我们在那里住太久了,很多话,总说总说,难免会失真……”
    南司月却似没有听到一样,目光盈然,依旧盯着那片了无痕迹的土壤,见老师还有喋喋不休的趋势,他轻然打断他道,“再等等。”
    再等等,再给点时间。
    不到最后,他绝对绝对,不会放弃。
    老师叹了口气,手指纠结着胡须,转身离去。
    南司月则单膝跪蹲在远处,俊魅如斯的脸,因为认真,因为这薄薄的日光,映透得青白如玉,恍惚间,有点圣洁了。
    树影婆娑,阳光被繁密的树叶筛动,变成游走的斑点,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额上,不住地跳跃。
    有阳光刺进了他的眼睛,南司月微微合起眼,正要躲开一些,身后有谁伸过一顶大大的芭蕉叶,为他挡住太阳,芭蕉叶的叶脉颤啊颤,光影浮动,那么调皮生动。
    南司月怔了怔,他抬起头,往后仰了去,身后的人却一呼啦躲开了,他正要起身,那人已经绕到了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蹲下来,亦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南司月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只是看着那张日日相对了三年,又久违了三年的容颜,唇角慢慢地,轻轻的,悄悄的,一点一滴地勾上去,连笑容都极浅极浅,宛如午夜一场迷人心醉的梦。
    他不想醒。
    可是阳光明明那么大,那些跳跃的光斑,也同样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张小小的,带着菱形的唇,得意地弯着,明亮的眼眸如同月牙,潋滟着万月倾洒的光辉。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一次,没有下雨。
    南司月终于呼出了第一口气,手臂,也在呼吸间,轻轻地伸过去,将她拉近,拉到自己怀里,再狠狠地抱住。
    “云出……”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那么久,终于能宣泄而出。
    云出乖巧地靠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脸微侧,安安静静的,即便他把她搂得那么紧,紧得似要把她揉碎了。
    也不知道他们相拥了多久,云出终于开口,说出她这些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去看远方。”
    “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南司月拉起她,什么都不去问,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冷而柔软的手。
    这一次,说什么,他也不会再松手。
    云出也随着他,随着南司月的脚步,她走得有点慢,太久没有落地了,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还很生疏,他发现了,于是转身,将她打横抱起,往马车那边走去。
    远方还在阳朔,因为地理原因,阳朔始终能躲过战乱的纷争,所以,南司月授意阿堵他们留在这里,从这里到阳朔,即便马不停蹄,也需要两日时间,可是,她是真的很想远方,很想知道远方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了。
    南司月没有时间和大家告别,直接上马,让她好端端地坐在马车上,然后,手一抖,扯动了缰绳。
    车轮辘辘,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草植和御珏站在树林后,两人的神色都是黯然。
    “真的……只有五天时间吗?”草植叹了一声,轻轻地问,总是故作老成的脸,终于显露出本来年龄的脆弱。
    “五天是最多的时间。”御珏低声回了一句,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笑笑,“不过,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段极长极长的时间了。”
    五天的相守,长过一辈子的孤单。
    “那夜泉呢?夜泉没问题吧?流了那么多血……”草植又皱皱眉,低喃地问。
    御珏还是笑,“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他现在死了,岂不是更好?”
    “我是讨厌他,所以,他如果现在死了,就是得偿所愿,岂非太便宜他了?”草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扭头朝老师的房里走了去。
    御珏赶紧跟了上去。
    夜泉看上去大大地不妙,想想这满地的血,都是从那个孱弱苍白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草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样竟然还没死,这个人的命还真大。
    包子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从守灵的地方匆匆赶回,此时,正站在夜泉的床侧,小心地照看着他。
    “老师,小树哥哥真的不要紧吗?他……他不会死吧?”包子几乎要哭了。
    难道让他在这短短的时期,去接受那么多亲人的离去?
    先是小萝卜,五天后,便是云出姐,现在……现在连小树也……
    “你再在旁边唧唧歪歪,他没死也被你吵死了。”老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中拈着银针,又快速地封住了夜泉的几处穴道。
    御珏在旁边看了一会,见夜泉的脸真的太白,宛若金纸一样,心中不免担忧,也跟着包子在旁边起哄着问,“老师,他流了那么多血……之前你又说,他救不活了,那现在?”
    “现在,他反而活了。”老师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大破才能大立,万物皆然。他之前存了死志,一心求死。可现在,他心脉平稳,反而有了求生的意志,不就是失了点血嘛,小伙子年轻,还能养得回来。”
    御珏无语了。
    这还叫做“失了点血”?
    天知道,他过来找夜泉时,看着那流淌满屋的血污,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害怕。
    夜泉就这样趴倒在云出的棺木边,一只手安静地放在膝盖边,另一只手,则垂在棺木上,那汨汨的鲜血,从翻开的伤口里,顺着他的手臂,一股股地注入极地寒冰中,屋子上方飘浮着氤氲的水汽,寒冰竟然被血化开了,被封存了三年的人,面色也慢慢地变得红润,像回春时盛开的繁锦。
    御珏赶紧给夜泉止血,这时候的夜泉,已经不省人事了。
    然后,云出醒了。
    御珏正惊喜呢,转头便被刚刚返回屋子的老师给浇了个冷水当头。
    “哎,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做了……五天时间,最多只有五天时间……”老师摇头,喟叹,哀鸣地看着云出,“南司月在外面。”
    顿了顿,老师又说,“有我在,夜泉不会出事。”
    云出这才出去,她胡乱地套了件长袍,挡住身上的血迹,夜泉的血,滴在她身上,火一般灼烫着她。然后,云出转过身,走到夜泉的身侧,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听着,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夜泉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至少,他一直很努力。
    这一次,云出也相信,他会努力的。
    夜泉没有应声,他也不可能应声,可是,长如鸦羽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
    “吩咐他们炖点补血的汤。让他好好将养,发现得很及时,他死不了。”老师说着,已经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望着已经完全看不见影的马车,叹息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南司月……”
    “他到底知不知道……”草植忍不住问。
    老师点头,“像他那么透彻的人,会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了。”
    众人默然。
    ※※※
    是,南司月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不需要骗自己。
    只要她在身边,无论时间长或者短,他都会觉得无比开心。
    这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那株一直没有发芽的火树,已经不再重要。
    云出在车厢内坐了一会,将里面那件沾血的衣服换下来,小心地叠好,放在了长椅上,然后,掀开前面的车帘,小心地钻了出去,和南司月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南司月微微一笑,单手执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固定在自己身侧。
    云出的头也极闲懒地歪到了他的肩膀上,蜷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放得松松的,像一只偷懒的猫。
    “给我讲讲远方吧。”云出说。
    “嗯。”南司月略略低下头,在她还泛着水汽的头发上吻了吻,低沉悦耳的声音,将远方那些年的调皮与聪慧,娓娓道来。
    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如何爱作弄阿堵,如何冰雪漂亮聪慧。
    南司月讲得很动情,云出听得也很认真,他的手挽过她的腰,又缠进她的指间,讲着讲着,日已西斜,岁月温柔而轻飘,好像她从未离开过,这些点点滴滴,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
    云出在他徐缓安宁的描述里,渐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家小小的客栈,他不忍她颠簸,还是没有太急着赶路,他们刚刚在这里歇了一会,南司月让店小二端来了粥,他吹凉了,才递给她。
    云出吃得有点笨拙,太久没吃东西的胃,在粥刚刚咽进去的时候,有点恶心。
    她全部吐了出来,南司月赶紧起身,拍着她的背,又让她用水漱了口。
    “慢慢来。”他担忧地说。
    云出慢慢地喝了一杯白开水,杯子刚被南司月接过去,她猛地转身,面向着他的怀抱,手张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怎么了?”南司月轻笑着问,“是不是胃觉得难受?”
    云出摇了摇头,突然将手挪到他胸前,猴急猴急地将他推到了床边,头一低,便狠狠地吻住了他。
    南司月略怔了怔,喉咙突然干得发紧,他抱着她的腰,转过身,反将她压到了身下。
    到了此时,此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也都是无所谓的。
    跟随自己的心吧。
    也唯有跟随它了。
    到了第二天,云出没有头天那么不习惯了,早晨起来,还老老实实地喝完了一碗小米粥,竟也没吐,南司月稍微放下心来,一路上,她的精神似乎很好,神采飞扬的,话也渐渐多了些,仍然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身侧,玩着他的发梢,手指,脸颊,耳垂,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东西所有的部位全部好好地把玩一遍,兴致盎然的,反而把南司月弄了一个哭笑不得。有时候被她呵得痒了,便忍不住用手扳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