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后。
    她不喜欢这种出现的方式,又看女儿低着头,以为她做错了什么,不由得挂下脸来:“怎么了?”
    “妈妈你帮我给干吗打个电话行么?”
    “找你干妈干什么?”
    “看看她那边能不能安排一个人。”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不要往身上揽,现在找工作都不容易,你干妈那里虽然比较宽松,可是这种事情要欠人人情的!不相关的人……”
    王夫人忽地煞住……不相关的人……怎么会是不相关的人?这个女儿怎么破天荒为一个不想干的人说话。
    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震怒,她陡然提高了声音:“到底是谁?”
    王语嫣依旧低着头说:“你见过的……”
    “见过……”王夫人想了想,她忙得要死,并未见过王语嫣的任何同学。
    她心里一个绝大的阴影忽然跳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家的一个老女人,怎么就会一直没有想到这个人呢?……可是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她自己说不出来,只能再喝一声:“谁?!”
    “表哥。”王语嫣的声音淡淡的。
    客厅的所有温度骤然褪去,仿佛高手对战之前拔刀之际的霜风冷冽地冻天寒。王夫人猛地站起来,双眼像是着火,王语嫣低头默默地站着。
    “你……你到底是……”王夫人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
    “我喜欢他!”王语嫣忽然大声地说。
    王语嫣觉得自己一生中这是第一次那么大声地说话,而她不大的心思里,能藏到今天需要大声说出来的话也只有这一句而已。她下了决心,她知道要跟老娘说这个不可能瞒天过海,可是她害怕了,她怕了慕容复离开前的眼神。
    “真是胆小。”王语嫣自己心里也说,“为什么就是害怕他……”
    王夫人低吼着说:“放肆!你这个……”
    王语嫣预备着母亲愤怒地冲上来抽她一个嘴巴或者拼命地拧她的胳膊,不过平生罕有的,她站住了自己的脚步没有后退。她觉得自己没有退路,后面就是悬崖。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沉默持续了几十秒,几十秒长的像一个世纪,王语嫣心里一片都是空白,只记得一个名字:慕容复慕容复慕容复……可是很奇怪地,一切声音就到此为止,王家宽敞的客厅里,寂寂寥寥。
    最后,王语嫣听见了一声很郁重的长叹,叹息中似乎有着旧时梁上彩绘剥落的声音。
    王夫人一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女儿,一手疲惫地摘下脚上的细高跟鞋,双脚轻轻地踩在地毯上。
    “你拿我的手机打吧,你干妈电话号码里面有,别问我了。”王夫人侧过脸去没有看女儿,有些疲惫地委顿在沙发上。
    那一瞬间,王语嫣忽然发觉母亲老了,悄悄地老了。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后她只是低着头拿了那只手机回了自己的屋子。窗外透进的阳光黯淡下来,王夫人也不开灯,独自坐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整个晚上母女俩人都没有说话。夜里王语嫣躺在自己床上看着天花板,听见隔壁母亲的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把房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去听壁角,王夫人似乎是在打电话。许多话她都听不清,听得最清楚的是母亲说:“女儿就像你就像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李秋水是王夫人的死党。虽然说年龄上有点差距,不过花枝招展的李秋水五十高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许人,经常喜欢挽着往王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叫妹妹。有点眼色的属下就该立马冲上来说李总,你们这对姐妹看着哪里是老总,倒像是刚刚毕业的办公室女孩啊。
    李总这时候就会吊高一对长眉,眉飞色舞地说:“老喽老喽。”
    言下之意暗示她当年风华极盛的时候那才真是艳倾四方,现在顶多算是美女,那时候就是仙女。
    李秋水原先在西夏算是世家之后,老爹没什么政治水平,听了几个熟人的撺掇想进议会谋个职,私下里又自己显摆,在书房里挂横幅上书“六合八荒唯我独尊”什么的,惹得执政党很不爽。后来为了筹措经费不小心和一个黑社会团伙搭上了,帮人搞了进出口许可证进口一种叫做什么“生死符”的药膏,号称一贴下去生死肉骨药到病除。结果药检局结果出来,药膏里含有鸦片成分。那年是西夏政坛当年最大的“生死门”事件,李秋水她老爹下岗了,家境中落。
    李秋水也不是寻常之辈,要说花容月貌那是当之无愧的,又在西戎美利坚拿到了名校薄荷利的mba学位。那时候正在热恋,听说家里天翻地覆,内心如煮,抛下男朋友依然飞回西夏。再见到老父,父亲头白一半,母亲已经把家传的翡翠玳瑁珠玉黄金都变卖了,居说也才将将打通了法院和公诉人的关节。
    李秋水娇女娇了二十多年,忽然遭此大劫,顿生须眉之性,当即下嫁了西夏执政党党魁那个老色棍,婚后第二年,党魁兑现了许诺,在西夏国际银行开了两亿信用额度给李秋水,李秋水拿着那两亿信用额度南下,到了南宋,进而深入百越一带。
    李秋水不愧是吃过洋墨水的人才,听说政府提倡开发百越进行海外贸易,第一个念头就是地产要涨价。李秋水到了百越,第一件事就是拍出相当于大宋一千万两雪花白银的信用证,说我不买别的,我只买地图上那一溜儿农田。出卖田地的几个乡镇看到这个价码,嘴巴都快笑裂了,问李秋水买这块地干什么?李秋水笑笑说:盖房子。
    人家惊讶说不愧是海外人才,见多识广,不开玩具厂专炒地皮。
    李秋水施施然在农田上盖了一连串的厂房,都是那种薄薄一层的砖墙,顶上盖着水泥瓦的货色。当地农民看了也赞叹,说人家大老板也不容易啊,节省。
    然后也不见李秋水拿着这些厂房招商引资,她直接去城里租了一套高档的商务公寓住了,每天案头对了山高的文件和地图。
    等到这些厂房都已经结满蜘蛛网的时候,有一天李秋水看着新闻就笑了。汴梁到百越的铁路开工了,工程指挥部正式驻进百越,安排拆迁和征地,地图上一道预期的铁路线,笔直地穿越李秋水的地皮。李秋水微微一笑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工程指挥部的人上门来,转手把整片地皮都卖还给了大宋政府。
    价格自然不必说了,李秋水每平方米的土地上,可都扎扎实实盖着厂房呢,要炸人家的厂房通铁路,能不给点好处?
    这时候李秋水的资料收集和资金储备完成了,第二个月西夏地产集团正式挂牌,李秋水冷冰冰的在土地拍卖会上举牌,一举收下了三分之二的开发区地皮。当时无数大宋地产界的豪强都惊奇这个女人的手笔,也赞叹地等着她自己链接不上而垮掉。没准还有人想着能不能趁她潦倒失意的时候,在感情上揩点油水。
    不过李秋水收了三分之二的土地后却并不盖房,安安静静的任它荒着。第二年百越开发区的人口增长达到历史最高,房价一路上扬——没法不上扬,李秋水拍下预备用作商品房开发的地皮还都空着呢。
    开发商们眼看着赚钱的机会一天天流逝,李秋水坐在她空荡荡的地皮上赋闲,不由得生出暴殄天物的痛苦。等到开发商握着大把的资金再也憋不住找到李秋水的时候,李秋水说简单啊,我出土地你出其它费用,我要49%的干股……李秋水是个传奇人物,她三十五岁那年就登上了大宋首富榜,是里面唯一的女人。
    但是李秋水的老公也是在她三十五岁那年没了,党魁从政多年一直精神抖擞,某一日西望落日要赋说:“立马吴山……”
    这厮还想霸占大宋土地的时候,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挂掉。
    消息传来李秋水正在和西戎超级基金凯雷谈判,站在那里呆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间哗哗地大哭起来,惊得凯雷集团派出来的精锐汉子们呆立在谈判桌边,不知道是该上去递纸巾还是识相点快滚蛋。
    李秋水其实也说不上爱她的党魁老公,她只是看着自己所在的会议室和窗下连绵的高楼和远山,想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此后的二十年李秋水没有再结婚,不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娶她,而是她不知道该嫁给谁。
    所以王语嫣打电话给李秋水的时候,李秋水的心情像是老树一时回春,她没有子女,所以无比喜欢这个漂亮的干女儿,觉得这就是她的青春,这就是她的再来!
    “哟!谁这么好,让我们家嫣嫣喜欢上了?给干妈说说!”王语嫣刚谈到正题,李秋水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随后无比欢快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让王语嫣不得不把收集移出半米开外进行远距离接听。
    “我就说嘛,我们嫣嫣那么好的女孩,哪会没有人追呢?你妈妈上次还说你老实啊,性子闷阿,不会待人接物啊,怕你嫁不出去。我说才不呢,我们嫣嫣将来肯定找个又英俊又有本事的人。小时候我就说我们嫣嫣将来是个美人,现在长得越来越好看,干妈倒是越来越老喽。放心放心,干妈看人最准了,你让他过来面试,干妈帮你看看,一眼就看出他的底细。你干妈看过的人多去了,什么人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干妈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
    王语嫣也知道李秋水非常喜欢她。李秋水在西夏地产位高权重,开会也难得说上十几个字,不过一看见王语嫣,就恨不得搂在怀里给她述说自己的英雄往事。
    “干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今年还要不要人了”。王语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
    “唉!什么要人不要人,我们集团每年进进出出的还不几十上百个人,多一两个都看不出来的。”
    “给我把老桑叫过来……对,让他把今年的校园招聘计划带过来我看看!”王语嫣在这头听见李秋水短暂地离开的话筒里,传来的声音骤然变得凌厉威严。
    办公室的门轻轻一响,似乎是有人疾步出去了。
    “嫣嫣啊,没事儿了,干妈把那个桑胖子找来问问,他自己还把自己连襟往我这塞呢,干妈做这点事情还不是一句话?”李秋水一贴话筒,又恢复了万种风情,“嫣嫣别担心,你不是还有一年毕业么?好好学习,到时候干妈跟你妈妈说,把你也调到我这里来,让你天天看着他。”
    李秋水想的得意,捂着嘴咯咯地笑了。
    王语嫣说:“谢谢干妈。”
    她心里涩涩的,其实她想说我也不必天天看着慕容复,我只是不想看见他那双眼睛,那么难过的。
    “不过嫣嫣阿……”李秋水忽然地转了音调,“你可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孩么?”
    王语嫣愣了一下。虽则她那么大声地对老娘喊过,似乎要把自己想说的所有都在一句话里面喊出来,可是李秋水这么安安静静地问,她不由得安安静静地去想,然后就茫然起来。她喜欢慕容复,也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遇到这个人。
    “我……就是希望他好好的。”沉默了一会儿,王语嫣说。
    “干妈知道了,别担心,啊?”、李秋水揣摩着电话对面那个女孩的心思,语气放的缓缓地,像是哄着孩子。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那两百多个给西夏集团投简历的人不会知道,他们玩命一个好项目,还不如王语嫣一个电话。当他们聚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憧憬着今天面试的这家公司有几成希望的时候,整个游戏的规则已经因为这个电话发生了改变。
    “干妈,你不要跟他说我给你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