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已经把病房里能整理的都整理过,能洗的都洗好,把看护该做的都抢来做完了,连抽屉里的棉花棒都排得整整齐齐之后,两人还是半个字都没交谈,连视线都没有对上,气氛冷到不行。
    丁语恬很想离开,但就这样回去的话,她总是不太放心。每天例行的公事,就是下班绕过来看看,跟夫人说说话,陪她吃晚餐,然后才能安心回去啊!
    讨厌的利仲祈,干嘛像个雕像一样杵在那儿?超碍眼!他为什么不走?那本杂志到底有什么好看,从头到尾细细阅读,到底是在看什么?
    “语恬。”夫人醒了,略微沙哑的虚弱嗓音轻唤她。
    丁语恬立刻忘了心中不快,过去床前,刚好接过夫人伸出来的手,轻轻握住。这一握,她心头又是一惊。
    已经瘦弱到这个程度了,生命就在掌中缓缓流逝,怎能叫人不心惊?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今天上班累了?”夫人温柔问着。
    丁语恬强打起精神。再怎么难受,也不能在夫人面前表现出来。她微笑回答:“没事没事。夫人想吃什么吗?我今天带了皮蛋瘦肉粥,好香呢,先吃一点奸不好?”
    “你这孩于就是贴心。”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即看到了坐在远处的闲人,眼睛一亮,“啊,仲祈也在?难为你们两个乖孩子,一天到晚跑医院,为了来看我这个老人,连出去走走、约会的时间都被霸占了,真是浪费哟……”
    丁语恬听着听着,忍不住微微皱眉,秀气如画的眉眼问,尽是不以为然。
    显然利仲祈也不爱这样明显的撮合,他粗鲁地打断夫人的话,“你还是先吃晚餐吧,别讲这些无聊事了,浪费体力!”
    丁语恬眉皱得更紧。虽然不爱听,但她也不爱看到利仲祈如此对待长者,尤其是个已经病重的长辈。
    “夫人的晚惨会张罗,您有事的话,大可不必待着,尽管先走,没有关系。”她的一张芙蓉脸板起来,可是挺有威严的。淡淡说着,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权威。
    利仲祈被这样一抢白,倒是没有生气,他只是故意望了一眼随手丢在椅子上的破旧皮外套,目光带着戏嘻。
    丁语恬立刻领悟到,他又在取笑她了。是,她是唇枪舌剑,但也只针对他!想穿上外套抵御攻击的话,请便!她忿忿地横他一眼。
    可恨的利仲祈,迥异于一般俊男都有的无情薄唇,他的唇形饱满漂亮,此刻扯起一个极为可疑的弧度,简直……像是在笑!一定是在取笑她!
    两个小辈的眉来眼去,全都收进夫人那充满智慧与经验的眼底。默默地,夫人苍白的唇抿了抿,忍住了逐渐扩大的笑意。
    一向温和柔顺、安静到无声的丁秘书,此刻俏脸略红、柔媚的眼中像是要冒火;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正散发着男人都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活色生香。
    而仲祈呢,这个最令人放心不下的孤傲孩子,向来长在头顶上的俊眸,此刻却紧盯着眼前的人儿。
    夫人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满足的气。她的直觉一向准确,当年雇用了语恬,是出自直觉的决定;而现在……
    现在,她知道自己时日已经所剩不多,所以不放心的事情,得快点一一安排,好好解决呀!
    “语恬,你别忙了,晚惨自己吃,等等看护小姐就进来了。你也累了一天,先回去吃饭、休息吧。”夫人握紧丁语恬纤秀的手,还拍了拍,然后转头对另一个被抢白了也没吭声的人说:“仲祈,你帮我送送语恬。天晚了,别让地自己回去。”
    “夫人,现在才七点不到,天都还没全黑……”丁语恬抗议。
    “台北的治安不怎么好,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我不放心。”夫人坚持。
    治安?也没差到需要动用保镖护送吧?丁语恬差点冲口而出。何况,坐在角落椅子上的那位,长得跟坏人也没两样!
    硬生生忍住想要抗议的冲动,丁语恬还是不忍拂逆夫人的好意,有点不甘愿地沉默着。
    没关系,利仲祈这种人,不会愿意看她的脸色吧?他一定不会自讨没趣的。
    “……那就走吧。”不料利仲祈很干脆地起身,拎起丢在一旁的陈旧皮外套,甩在肩上,长腿跨开,已经大步走出病房。
    “我……他……”丁语恬瞪圆了眼,纤纤食指指着门的方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又望望一脸慈祥笑意的夫人,“他的意思是……”
    “去吧,他会护送你平安到家。”夫人笑吟吟的说,“明天会来吗,语恬?”
    “呃……会。”还没完全回神,丁语恬愣愣回答。
    “那就明天见了。”
    结果隔日,她来的时候,利仲祈又已经在病房里了。这次他在翻八卦周刊,又是从头翻到尾,闲得不得了的样子。
    再隔日,他在做数独。等她料理好夫人的晚餐时,他已经做了大半本。
    下个明天,他在看一本很厚的书。她趁着要调整病床的时刻,经过他身前时偷瞄了一眼,发现那是英文版的小说。
    这下子可好,丁语恬忿忿想着,要等他把那本书看完,大概少说要三、五天,这代表再来几天,她都要在夫人这儿看到他吗?
    事实上,一个又一个的明日,她一直看到他,也一直被迫和他一起离开医院。
    一天又一天……
    真的,好讨厌哪!
    第三章
    几乎每天见面的日子过着过着,丁语恬对利仲祈的观感,即使再不甘愿,也还是慢慢的好转了一些些。
    就算他对老人家的态度还是常常不耐烦,就算他还是不爱讲话,开口都是冷言冷语,就算……好吧,不管怎样,他至少天天到医院来看夫人。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丁语恬曾经私下偷偷问过夫人。
    夫人叹了口气,“无所事事啊。要他去做的,他就是不肯。仲祈脾气这么拗,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虽是抱怨,但言语中充满宠溺,怪不得宠出一个这么古怪又不讨喜的霸王!
    无所事事,那不就是当伸手牌吗?她实在没办法对这样的男人产生敬意。
    周末下午,她特地煮了夫人想吃的皮蛋瘦肉粥,到医院去探望。
    平日上班没有时间,一有空,她便努力挖空心思,要讨夫人的欢心。毕竟夫人身体一天天衰弱,只要有胃口想吃什么,丁语恬就算要上山下海去办,她也去了。
    提着保温盒,才刚走进病房,某伸手牌的手就伸到她面前。
    是一只好手;有肌肉线条但不夸张,肤色健康,修长有力。这样的手当乞丐,未免太浪费了。
    “有什么好吃的?拿来。”口气还非常傲慢。
    “不是煮给你吃的。”丁语恬已经放弃跟这个人客气了,她横他一眼。
    “啊!来了来了!”病房里,看护和夫人一见到她出现,就很兴奋地喧哗起来,“我们正讲到你呢!”
    “说到我?说我什么?”她闪过挡在门口的障碍物,来到夫人面前。顿时,脸上的表情柔和了,笑容涌现,连语调都轻软下来。
    “吴太太在说,她们当看护的,都容易有静脉曲张,看久了以为人人都这样,后来看到你才发现,原来有这么漂亮的腿!”夫人说得兴高采烈,憔悴的面容都发光了,仿佛是在炫耀自身似的。
    “对啊对啊,丁小姐的腿真漂亮,身材真好!”看护太太也热情地赞同着,“护理站的小姐也常偷看你,她们还说,有医生在打听你是谁呢!”
    见病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丁语恬只觉得耳根子一阵阵发烫,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转移话题,“那……夫人,要吃点皮蛋瘦肉粥吗?我下午刚煮好的。”
    “当然要!”
    她背转身子,努力若无其事地去张罗碗筷,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大家集中在她腿上的视线,偏偏今天穿了及膝裙,裸露的小腿让她超级不自在。
    某人一直没有开口,但她感觉得到,他也在看她。
    不管他,不管他……丁语恬一直催眠自己,一面盛好粥,端给夫人,又招呼看护也吃一点……
    然后,有人说话了,嗓音低沉而带点嘲谑,“没有我的吗?”
    丁语恬一听就火气上冲。又不是病人,也不是付出劳力照顾的看护,他来了就是坐在那儿看书看报纸,还敢开口讨东西吃!她辛苦煮的粥,不是给他这种人当点心的!
    “真好吃,语恬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夫人一面吃,一面还要笑咪咪地火上加油,“仲祈,你也试试看!真的比外面买的还好,你吃了一定喜欢!”
    这推销得也太露骨了,丁语恬超闷的。
    “我是很想吃,不过丁小姐好像不太乐意分一点给我。”恶人先告状了。
    这人讨厌!她忍不住又横他一眼。只见利仲祈斜倚在墙边,似笑非笑看着她,长发遮去了眉眼,看不清楚神色。
    百般不甘愿地盛了半碗递过去,有人还要得了便宜卖乖,“就半碗?这么少?”
    她板着脸解释,“本来就没有煮很多,抱歉。”
    他笑意更盛,“没料到我也在这里?那就奇怪,我不是天天都在吗?”
    “不,只是没料到会有人讨东西吃。”她忍无可忍,冲口而出。
    利仲祈闻言没有发怒,反而仰头大笑起来。“这话好狠,把我当乞丐?”
    丁语恬的脸涨红了,支吾辩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经这么一闹,气氛越发活泼愉快,当董事长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轻松的情景。他站在病房门口,安静地把一切收进眼底。
    丁语恬就有这样的能力,虽然安静温婉,但是非常贴心,有种安定的力量。病重的老伴、孤傲又难搞的孙子、被工作与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看护……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开心不到哪去,但只要有丁语恬在场,一切好像都奇妙地阳光了起来。
    这样的好女孩,真的要把她卷入他们家族的纠纷之中吗?董事长已经有着深深皱纹的眉心,更是锁得紧紧,近来急速苍老的面容,有着难言的疲惫。
    连他自己都累了,更何况这些年轻孩子们?
    但有时,事情并不能预料或安排,谁知道连一向不给人好脸色看、孤傲到简直欠揍的利仲祈,会……
    “董事长?您怎么站在门口?”吴太太看见他了,出声招呼。
    众人都往门口看过来,他暗叹一口气,与老伴交换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夫人被病魔与岁月无情摧残的脸上,却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眸。当年,他就是被这一双美目、流转的眼波给迷惑,而转眼之间,好几十年就过去了。
    时间之神仿佛开了一个大玩笑,红颜瞬间成了白发,而他,早已不是当年刚创立公司的年轻人。
    “看来也是饿了,语恬,有没有剩下的?盛一碗给董事长吃吧。”夫人微笑说着,对沉默寡言的丈夫伸出手,握住那牵着她走过漫漫岁月的男性大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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