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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父皇常常不知道如何对待小孩子。说几句家常话,已经是我们亲热的极限。我在父皇心中的位置自然不能和母后相比,然而就算是最为他所钟爱的母后,也常常孤坐在昭阳殿的花丛中,落寞地望着夕阳。
父皇总是来去匆匆,他对我重视,很有可能因为我是皇位的继承人,而不是出于普通的父女血缘。由于不可能和别人一样对父亲撒娇,我养成了对着华鉴容使小性子的习惯。华鉴容走后,父皇说我的脾气好了许多。我到底是什么脾气,父皇从来就没有花工夫研究过。
我有许多玩偶,每个都很精致。我照顾玩偶们,幻想着父皇也会抚着我的眉心,对着昏昏欲睡的我,说上一段哪怕是老掉牙的故事;幻想着有一天父皇能站在我的秋千后面,使劲地把我推上云天。我从来不丢掉破旧的玩偶,因为他们每一个都像小小的我。
王览已经算是大人了,可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看着我给他展示那些玩偶。只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可以记住他们每个的名字。我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那些幻想变成了现实。他整个人都充满了成熟男子的气息,他宽大的手掌也很温暖。在他高大的影子下,我像是归巢的雀儿一样安全。
父皇曾经笑着问我:“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就可以与王览如此亲近?”我坐在母后的床脚全神贯注地玩着玩偶,装作没有听见。父皇是制作木偶、操纵木偶的人,所以永远也不能体谅这种心情吧?
最幸福的是,作为一个孩子,我可以借着童稚的外表隐藏自己的反应。我是父皇的骨肉,我想做他当之无愧的女儿,仅此而已。
近秋天的时候,三叔淮王送给我一批新玩偶。每个都穿着大红的嫁衣,丝做的头发上插有微型的珠宝,才米粒大小。王览一进东宫,我就迫不及待地展示给他看。他笑呵呵地说:“了不起,大概只有皇太女的柜子里才能有这样的宝贝吧?”
我骄傲地说:“那当然喽!”
侍女们都捂着嘴巴笑个没完,王览扫了她们一眼,也不顾自己穿着雪白的衣服,就蹲下身来帮我整理,他微笑着问:“殿下有没有给她们起名字?”
我摇头。
他的眼角堆满了温柔,说:“殿下,娃娃做成这样不得不叫人惊叹。只是殿下的一件玩物,要许多人花很多功夫,大概是更加值得感叹的了。”
我扭头看他,奇道:“噫?”
王览笑道:“为他人做嫁衣,究竟是怎样的想法,殿下现在还不能懂吧?不过,殿下只要说自己喜欢,淮王也好,旁人也好,无论花多少功夫也会为你做到。”
我拉拉娃娃的衣服:“这不好吗?”
他摇摇头,含笑凝视我,似乎有点走神。我瞥见父皇的身影在远处徘徊,却一直没有走近。
好像父皇总在岸那边,我在这边,以前是母后渡我们过河,现在王览掌舵,父皇就显得踯躅了。
这段时间宫中的大事是吴王的重新出现。大概是王览上书的功劳,多少年来父皇第一次命吴王进宫。父皇令吴王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并特许他不朝。这么做的确免去了兄弟猜忌的尴尬。
涵春殿外,吴王决不会涉足。或者是多年的软禁生活抹去了他的勇气,使他安于在一方庭院徘徊;或者是他依然有着一身的傲骨,不屑与势利的宫里人打交道。韦娘恢复了老样子,面容上毫无涟漪,好像涵春殿的男人与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
中秋盛会,往年都办得很体面,今年也不例外。父皇还下了圣旨,让胞弟淮王回京。
在三叔回京之前,我终于收到华鉴容的来信。寥寥数行字,客套极了。但他和他的好友王览却常常通信,而且每次都写满好几张纸。华鉴容的景况,我反而要向王览去打听,这恐怕是我唯一嫉妒王览的地方。我想,华鉴容自认为已是大人,不乐于和我这个小女童为伍。而与王览这样的名仕交往,才符合他的清高。我心里虽不是滋味,但是表现得满不在乎。
他在信里问候了吴王,看来他并不知道我们连与吴王照面的机会也没有。还说起他在学习骑马,这件事倒新鲜。南朝士大夫大多不会骑马,还公认这是一种粗鲁的活动,不过华鉴容行事就喜欢别出心裁。
何太师说过一句话,人没有回头路,留恋过去,久居一片山林,前途未必可观。我看完来信,吹了吹半透明的信纸,对华鉴容的依恋,也像展翅小鸟,总有一天会消失。
淮王入朝,轰动了京城,所过之处万人空巷。民间说,没有看到淮王带来的盛大仪仗和歌舞艺人是毕生的遗憾。
中秋节早上,我特意穿上明黄色的镶龙袍,头戴嵌着大东珠的玉冠,足上蹬着一双漆黑的马靴,镜子中的我看上去像个神气的男孩子。韦娘常开玩笑说,殿下如果是个太子,不知道将来会让多少女孩子心碎。这天她一边给我系带子,一边说:“淮王接替吴王,也有十年了吧?”我愣了愣,她从镜子里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
全体朝臣穿着红色官服,与父皇一起在宫门前迎接淮王。我一眼便看到王览,风姿俊雅的他,也和大家一样低眉敛目,手持象牙笏板。当我的眼睛扫过他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抬头,却立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微笑了下。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皙,在官袍的映衬下,显出淡淡的红梅色,直晃人眼。
按说淮王只是臣子,但因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所以深受眷顾。天子迎接的绝顶排场,更说明了他的地位。父皇贬黜众望所归的吴王以后,对风评不佳的淮王格外优容,唯恐天下人把“不友爱兄弟”的话都压在他的头上。
全国共十四州,三十六郡。州郡长官,除了公俸,还有足够的油水可赚,比在京城的清水衙门要“便利”得多。以前王、谢等豪门不屑于外放,而近几十年,连一流的士族也常主动要求做地方官。
众多州郡,以扬州刺史为肥缺之最。淮扬富饶,更兼控制天下一半的食盐。而且扬州在地理上又是首都建康的咽喉,扬州刺史历来握有重兵,因此不是皇亲国戚,根本就得不到这个位置。
十年扬州任,淮王富可敌国,醇酒、美人、丑闻亦遍布天下。然而淮王敛财之时,却从不过问朝政。他经营扬州,小心到连处死某个犯人的决定都要事先告知刑部。说他结党,却从没有人可以抓住把柄。所以虽然不断有人检举淮王“失德”,父皇也只是将这些检报束之高阁,从不加以理会。
淮王的侍从个个漂亮,面上均带有炫耀之色。他们的马匹,肥壮得犹如雕塑。在晨曦中,三叔淮王离我越来越近。远远就见他下了马,一路小跑过来,颇为有趣。
他的两脚稍微有些外八字,配上肥硕的身躯,红杏般标志性的鼻子,滑稽得像喜剧人物。几年未见,他还是老样子。
他通常是眯缝着眼的,这样的表情几乎会让人认为他是一个慈善而蠢笨的人,但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淡褐色的眼珠却冰冷得叫人窒息。迎着阳光,褐色里会闪烁金红色的光芒——就像草原上逡巡的野狼。
他三跪九叩后,父皇才热情地对他说:“三弟,盼你好久了。”
他的鼻孔微张,笑起来眼珠子都没了:“皇上,臣弟日夜想念龙颜。闻知皇后有恙,臣弟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恨不得早点飞到京都呢。”
父皇看着这个和他相貌迥异的弟弟,微笑着把我拉过去:“神慧,见过你三叔。”
“三叔。”我按照父皇的吩咐给他行礼。虽说是我叔父,他的名字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可彼此还是生疏得可怜。
他向我躬身道:“东宫殿下安好。”我的个子小,他弯腰的时候正好和我四目相对,我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香。
他赔着笑殷勤地对我说:“这么一打扮天下的男孩子都比不上你了。”还是我叔叔呢,一句真话也没有。他自己有七个儿子,心里肯定认为我到底是个女孩所以逊色吧。远看他的车驾后面,连捧着食盒的丫环都是梳着飞天髻的妩媚少女。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看是嗜酒如命、沉溺女色才对,他就是真的吃不香睡不足,也只能怪自己。
也许父皇不那么想,他哈哈大笑,当着淮王的面摸了一下我的头:“这个孩子,是比一般的女孩子灵气些。”
我对着天空翻白眼,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
“皇兄,臣弟想认识认识吏部尚书王大人。”他冷不防一说,文武官员们都齐刷刷地看向王览。
父皇招呼王览:“览,来给淮王见礼。”
当淮王看到览的时候,褐色的眼珠明显地亮了一瞬。随即,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来:“名不虚传啊,王大人,从此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虽选出你来没几日,可我在扬州都听闻大人的名声啦。”
我想览的耳朵大概又要红了,可我没猜对,他脸色依旧,安详受之。他点点头,谦逊地退到父皇身后。
淮王并不打算罢休,打趣似的大声说:“今儿是皇上的中秋宴会,就数王尚书风流年少,自然要陪本王喝上一通。不过据说尚书是个文人,不善饮酒,那我们不妨以茶代酒,如何?”他的最后一句是笑语,但多少带点讽刺。
我眨眨眼睛,道:“我可没听过只有文人才喝茶的,父皇也喜爱饮茶,算不算文治武功?”
父皇拈须而笑,他瞟了眼王览,好像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
“王爷太看得起王览了。王览生长在佛门,是以习惯了饮茶。不过若论喝酒嘛,一坛两坛的杜康总是可以奉陪的。”王览温雅地笑,一副乐意亲近淮王的意思。
父皇的嗓音低沉:“王览今夜不用去赴西池的宴会了,你和皇太女一起到涵春殿代朕探视一下老太妃,而后直接回昭阳殿你们母后那里去吃月饼。皇后是吹不得风的,想必也盼着有人可以说说话呢。朕陪弟弟尽兴后再去也不迟。”这话犹如赦令。我悄悄看览,他的脸上有丝惊讶,但情绪显得很轻松。
父皇竟然允许我们去西宫涵春殿?不仅淮王表情震惊,连群臣都纷纷露出愕然的神情。淮王回过神来,继续笑谑道:“可惜,可惜。嫦娥仙子在西池只好与我们这些老辈相会了。”
父皇答道:“如果你是说你带来的舞姬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嫦娥下凡,三弟你可别醉了出丑。”
“皇上,臣弟平生就是好这杯中之物,今夜定要不醉不归。”淮王漫不经心地扫了王览一眼,王览则是悠哉悠哉的表情。
月上中天,清光如洗。
王览和我走在西宫的砖铺小路上,默默无语。本来是中秋节的夜晚——温馨的时刻,我们俩却在阴冷的亭台中穿梭。路面长有青苔,红墙上油漆剥落,就像涵春殿太妃老去的年华,是被遗忘的所在。
从远处的宫殿里,传来了隐约的歌声,哀怨得让人心寒。
“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断,弦断,春草昭阳路断。”歌声委婉清扬,不知是谁的伤心之曲?
母后要保住昭阳殿的位置是对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战栗。王览拉紧了我的手,抚慰般地对我笑笑,仿佛知道我的想法。
“我小时候不喜欢走错综复杂的深深庭院,总觉得走进去就会被曲折的道路吸蚀了魂灵。不过现在有慧慧在边上走,我就定心了。”他柔声道。
我惊喜地问:“真的吗?我——只是小孩子呀。”
他光洁的脸上映出皎月洒下的光辉:“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是天子的女儿嘛。现在你就陪